我想告訴你,我不配做你的兄弟(二十九)
我當天下午沒上課,直接和長雷回南城。在長雷家坐了一個通宵。據說小偉是被趙福江的哥哥趙福海帶人去砍死的。那天是星期日,本來六子和小偉說好,那天把車票和存摺給小偉送去,小偉還讓他多帶幾個哥們一起聚一下。等到下午5點多,六子還沒到,小偉在他租的那家農民房的院子裏向大路的方向看,一面擔心六子會不會出什麼事。他打開院門,想出去看看,去看到了幾個東北邦的人。小偉想回撤,已經被刀頂住了小腹……然後是一場惡戰。當時的真實情況沒有人知道了,只知道警察敢來的時候,小偉正靠着一棵大樹蹲着,左手握着一個存摺,姿勢很奇怪。小偉的頭沒有像死人那樣垂下來,而是平視前方,眼珠好像還會動,緊緊盯着每一個走近他的人。剛開始警察也以為小偉還沒死,想把他扶上車去搶救,結果一拉他,才發現早就斷氣了。只有六子知道小偉的住址,是六子出賣了他!一定是六子出賣了他!!第二天我寫信通知阿遠(阿遠的老家沒有電話),然後和長雷帶着所有我認識的能打架的朋友在整個南城搜找六子。我們走遍了所有的遊戲廳、歌廳、桌球廳和一切六子可能會去的地方,結果一無所獲,連六子的小嘍羅都沒找到一個。我們所有人都帶着傢伙,所到之處每個娛樂場所的老闆都誠惶誠恐的出來接見我們,遞煙送茶,其中一個還塞給我一疊錢,被我摔了回去。後來他們知道我們只是找人,就放心下來,還幫我們向顧客打聽。搜查進行了兩天,一無所獲。於是我們直撲910車站。在車站我們看見了金葫蘆和火雞、小東,他們告訴我,東北邦的人已經好幾天沒有出現了。長雷把刀扔到地上,衝天大喊:“我**!”我和長雷去小偉家。只有小偉的姐姐和小偉1歲的小外甥兵兵在家。兵兵站在嬰兒學步用的小推車裏,他剛學會走路,扶着小車的擋板正興高采烈的蹣跚着滿屋亂走,咯咯笑着。小偉的姐姐坐在沙發上,手裏平端着一塊豆腐,姿勢非常奇怪。小偉的姐姐個子很高,頭髮梳的一絲不苟,她的表情出奇的平靜,眼中佈滿了血絲,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光彩。看到我們進來,姐姐的眼中滑過一絲光亮又轉瞬間消失。她欠了欠身子試圖站起來,招呼我說:“來了小哲,來,坐。”我和長雷都沒有坐,在沙發旁邊站着,我們腰裏別著大號管叉,坐下就會刺破衣服。姐姐平時的話很少,對小偉的其他朋友不太講話,只有阿遠和我來的時候能說上幾句,特別是對阿遠很好。長雷把剛剛沖洗好的小偉的遺像放在桌上,相片捲成一卷顯得蒼白單薄。小偉的姐姐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小偉8歲的時候才叫我一聲姐姐。”這句話說的很突兀,我和長雷都沒答話。姐姐自顧自的說下去:“小偉一歲的時候被送到老家,我爺爺奶奶照顧他,到了6歲才回來。小偉回來以後不說話,但是什麼都能聽懂,你跟他說話,他就很戒備的看着你。我給他很多剛崩兒,他就在手裏緊緊的攥着,小拳頭握得牢牢的,誰要也不鬆手,睡覺前他就把所有鋼崩兒用漿糊粘到玻璃窗上,晚上上廁所還要數一次,可好玩兒了。”小偉的姐姐說著,臉上洋溢着一絲笑意。“小偉8歲時我爸去世了,小偉光是哭,還是不出聲。直到有一次我帶他到動物園玩,回來的公共汽車特別擠,小偉被差點擠倒,小偉快摔倒的時候才叫了一聲‘姐’,我才知道他不是啞巴……小偉從小就特別孝順,他上小學時,我媽用糧票換大米,那個小販騙我媽,少給了一斤米,小偉舉着大棒子追了人家整整一條街……小偉這孩子不聽話,本來我想萍萍能管住他……我沒敢跟我媽說,你說我怎麼說呀……”說著姐姐的眼睛乾澀空洞的望着我長雷連忙打斷了小偉的姐姐,把照片攤開:“姐你別難過了,你看還有什麼要辦的事,你看這張照片行嗎?”兵兵站在茶几旁邊,用小胖手指着照片喊:“豆豆,豆豆。”兵兵剛學說話,有點大舌頭,我們知道他要叫“舅舅”。小偉的姐姐淚如雨下。姐姐說:“你們回去吧,小偉的事你們千萬別管,我已經報案了,公安局已經在查了。我去做飯了,總得吃飯呀。”我和長雷向外走,我回頭看姐姐走到客廳和廚房之間的走廊,她走到一半站住了,背對我們,一手扶着牆壁一手端着豆腐,獃獃的發愣。豆腐上的水一滴一滴淌到地板上。我看着她的背影,像一尊雕像。小偉火化那天又下起了雪。萍姐捧着骨灰盒,站在雪地里,沒有流淚,面色枯槁,好像一下子老了10歲。南北城的老炮來了很多人,許多人我沒有見過。天星的老闆“盒子”趴在小偉的墳前,哭得痛不欲生。他是小偉的好朋友,5年前從外地到我們這裏來唱歌,通過很偶然的機會認識了小偉,成了朋友。那時全國的地下搖滾樂正方興未艾,盒子也和別人一起組成一個樂隊,在北城的大學附近唱歌掙錢。盒子喜歡上了樂隊裏的女鼓手。聽說那女孩長得很漂亮,打的一手好鼓還會作曲,只可惜那女孩吸粉兒。小偉勸盒子離開那女孩,盒子不聽,甚至有一次差點因為那女孩和小偉翻臉。一次樂隊演出,盒子讓小偉去助興。在演出時,聽歌的人里有幾個當地的混混,認識盒子喜歡的女孩。演出間歇的時候,幾個混混大聲說那姑娘很爛,為了吸粉兒10塊錢就賣X。盒子從台上拿起麥克風的支架砸了下去。後來小偉和盒子帶着那女孩且戰且退,跑出酒吧。小偉讓他們先走,自己跑在最後。小偉向前跑一段就返回來,衝過去打幾下,再跑,再沖回來,一共沖回來5次,每次放倒一個人。對方原來有六個。最後剩下一個,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於是他們三人得以逃脫。那次小偉傷了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永遠不能自由彎曲了。這都是阿遠和我說的,盒子跟阿遠關係不錯,兩人經常練琴。聽阿遠說後來那個女孩跟別人跑了。我認為小偉的手指傷得很不值。金葫蘆從萍姐手裏接過小偉的骨灰,小心的放進小小的墓坑裏,有人手捧着泥土輕輕的往裏填。在場的人都低着頭。火雞點好了三隻煙,擺在小偉墳前。萍姐哭得昏了過去。我站在小偉的墓碑前,叫了一聲:“哥……”就再也說不下去了。這是我認識小偉以來第一次叫他“哥”,以前我連“小偉哥”這樣的稱呼都沒叫過,因為我覺得很彆扭。今天我真的想叫他,可是他卻聽不見了。陸陸續續又來了不少人,有小偉的朋友、鄰居、師傅、同事,當然還有其他城區的混混和老炮,大大小小的花圈堆滿了小偉的墓碑四周。我冷眼看着他們,心裏想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受過小偉恩惠的人,他們都欠小偉的。他們做小偉的朋友,不過是希望小偉能幫他們,小偉太傻了,所以只能躺在墳墓里。盒子已經只住了哭聲,拿起結他彈着那首當時很流行的鄭智化的《朋友,天堂好嗎》,歌聲如泣如訴,盒子沙啞的嗓音更顯得蒼涼蕭瑟。忽然人群外一陣騷動,接着一個人在我旁邊“撲通”跪在小偉墳前:“哥……”然後就沉默的低着頭。六子。我一下子腦子裏一片空白,眼前一陣眩暈。“你終於來了。”我心裏反覆念叨的這句話,一直想找的六子突然出現了,我甚至有想狂笑的感覺——我一定要他死。我一腳把六子踹倒在雪地里,六子又爬起來,繼續跪着。我有兩秒鐘手足無措,在全身摸索,我想找刀,找鐵棍,找磚頭,找一切可以至人與死地的東西,可是沒有一樣東西讓我覺得解恨。於是我又選擇撲上去,瘋狂的拳打腳踢,又咬又踹。六子還手了,出手很重,但是動作也非常混亂。這是我們倆第一次打架,都被對方打的不輕。我們倆像瘋狗一樣在雪地滾來滾去,滿身泥濘。盒子的歌聲沒停:“……朋友啊天堂好嗎?你終於實現了你的承諾,無怨無悔揮一揮衣袖,天地之間任你遨遊……”六子最後一絲力氣用完了,被我騎在身下,滿臉是血,我想我也一樣。我向長雷要刀,長雷不給。金葫蘆說:“我來。”說著掏出了小偉的刀,向六子走過去。六子的眼裏滿是哀求和企盼,對我說:“小哲,我求你,留我一條命……我要殺了痢疾。我已經找了他8天了。”所有人都呆住了。從六子口中,我們知道了真相。原來六子那天沒有去找小偉,他上午給我打過電話,就被派出所叫去問話,因為六子在南城經常打架,有案底,出點什麼打架的事警察總是找他問話。六子見一時出不來,就讓他先出去的小兄弟去找痢疾來,然後六子把小偉的住址告訴了痢疾,讓痢疾把車票和錢給小偉送去。六子那天一天都在派出所。而且六子告訴我們,痢疾在吸粉兒,已經一年了。痢疾的白粉是從趙福海的一個手下那裏買的,痢疾犯癮的時候為了能吸上一口,曾經向趙福海的那個手下叫爹。六子說痢疾為了吸粉兒什麼都幹得出來。正說著,人群外圍又是一陣騷動,大家向外一看。不遠處的雪地里站了一群人,大概有40多人,我看見大腦袋也在裏面!這時那群人裏面走出來一個,個子很矮、很瘦但是很精悍。王大毛悄悄在我耳邊說:“他就是飛機。”慘了。沒想到西郊的人會在這個時候到,並且已經把我們包圍了。所有南郊的老炮和混混都很緊張,都把手放在腰間,準備掏刀。我看見金葫蘆已經把斧子拎在了手裏……飛機很鎮定的向前走,一直穿過人群,在我們的注視下,氣定神閑地站在小偉的墳前。所有人都緊盯着他。飛機從懷裏掏出一瓶酒。同時這邊有人掏出了刀,後來一見飛機那出的是酒,就都收了刀。飛機誰也不看,用牙咬開就瓶蓋,把一瓶酒灑在小偉墳前的空地上。大聲的說:“小偉,我聽說過你。可惜呀,咱們一直沒見過面,也沒動過手,今天我請你喝酒。聽說你很能打,你出的事我也知道,你死的慘哪。”飛機轉過頭來跟我們說:“我叫飛機,是西郊的。今天沒有別的意思,我們敬杯酒就走。”然後飛機又轉過身對小偉的墓碑狠狠的說:“我聽很多人說起過你,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不應該沒好報!”飛機頓了一頓:“我這人最敬重講義氣的人,不會讓你白死的。聽說你的兄弟們要給你報仇,也算上我一個。”說完轉過身,帶着西郊的人走遠了。第二天,南郊空前規模的大火拚開始了。南城和西郊的人第一次聯手,所有人兵分兩路,多數人直撲910車站,一少部分人搜尋痢疾。我和長雷、大腦袋、六子都被分派掃蕩910車站。我們每人手裏一把短鐵鍬、一隻鋼管或鐵棍。鐵鍬是為了防止對方用噴子,可以護住臉。我只帶了一把鐵鍬。火拚持續了6天時間,我們在車站,910沿線以及東北幫租住的民房裏展開血戰。我用鐵鍬劈翻了四個人,全都傷在肩上;用鐵鍬背拍花了兩人的臉。六子和大腦袋分別把東北邦的兩個人打成了重傷。雙方都調動的將近100人左右的人馬,雙方都損失很慘重。東北幫消耗殆盡,被全面根除,南城和西郊也損兵折將。我被人用噴子噴了兩次,幸好護住了臉,但前胸和肩膀也是血肉模糊。警察在火拚進行到第四天的時候開始搜捕,我和長雷躲了起來。聽說前前後後抓了30多人,有東北邦的,也有南城和西郊的,沒有人撂出我和長雷,我們躲過了這一劫。趙福海兄弟沒有找到,搜捕痢疾的人也被有任何進展。聽說盒子到白溝買了一張重弩,在箭頭上煨了毒藥,守在痢疾家門口三天三夜,結果還是一無所獲。經過警察的大圍剿,南城的地面平靜了。東北幫被徹底剷除,西郊和南城的大部分混混也都被關了起來。我只好回學校上課。我是那xxx中學有史以來一次曠課時間最長的學生,校方非常震怒,本來要將我開除。後來我寫了一份深刻的檢查,張阿姨也幫我求情,(免不了通知家長。)最後給了一個記大過處分,後來到高三才撤銷。我上學后的一個月後,聽到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痢疾在南城出現了。只不過這次是兩個人——痢疾用一把火槍頂着趙副海的眼睛到南城分局去投案自首!整個南城都在傳這件事。聽到這個消息,所有認識痢疾的人都驚呆了後來趙福海被判死刑,定性為有黑社會性質的犯罪團伙首犯,有殺人、販毒等多項罪名。痢疾在報案後半個月被放出來。聽說他直接去了公墓。在小偉的墳前,他被尾隨而來的南城老炮圍住。有人問他是不是出賣了小偉。痢疾點頭。問他為什麼。他不說話。一個跟痢疾關係很好的老炮問他是不是為了吸粉兒。痢疾一言不發。那人又問他是不是為了萍姐。痢疾還是不說話。最後,那個和痢疾關係最好的老炮朝痢疾臉上劈了第一刀……後來聽說,痢疾癱了。南城混混里第一、第二號人物都完了。婷曾經跟我說過:“你不要總打架。你看像那個什麼叫‘六子’的,他們成天跟人打架,不會有好下場的。”婷說的很對,小偉和痢疾真的沒有好下場。小偉應該死。因為沒有人能夠為別人活着,為朋友也不可能。小偉一輩子都誤以為自己的仗義是很光彩的事,一直錯誤的認為對朋友就是應該毫無保留、真心相對。金葫蘆說過:“都他媽什麼年代了。”小偉應該死,因為他活的方法不對。與東北幫火拚時,我們抓住了對方的幾個人,知道了小偉死時的情況。當時小偉已經身中20多刀,手裏的刀早被打掉,血差不多流幹了,背靠一棵大樹站着。小偉招手,讓趙福海過來:“你過來,他們沒資格殺我。”趙福海提着一把刀,左手拿着存摺走過去。小偉看見了存摺,喘了好一會兒說:“六子是小孩,跟這事兒沒關係,你別為難他。”趙福海笑了笑:“不是那小孩,是你最好的朋友告訴我的,他告訴我你在這兒,他叫痢疾。”“哦,”小偉點點頭,沿着樹榦慢慢蹲了下來,伸過手去:“把存摺給我。”趙福海把存摺遞過去,小偉緊緊攥在手裏。忽然小偉“呼”站了起來,右膝狠狠地頂在趙福海的褲襠里,趙福海疼的哇地叫了一聲,然後一刀插進小偉的胸口。小偉沿着樹榦又蹲了下去,死了。趙福海跪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可是他的手下沒有一個敢上來扶。因為他們說當時都以為小偉還活着,一雙眼睛盯着每一個要走近他的人。直到趙福海帶着東北幫全部撤走,沒有人敢補第二刀。小偉死了,街市依舊平靜。小偉是我見過的最牛x的人,活的時候很牛x,死的也很牛x。可他還是死了。那年我16歲,狂野的少年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