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暗賤
第九章暗賤
“你穿上啊,多冷啊!
“把褲子穿上,穿不穿?你快穿上啊!
“你不穿我就得跟你換褲子,你讓我這樣兒跟你換褲子呀?就在這兒換褲子?那我也得脫了啊。”
周遙振振有詞,非常講理的。
他哼唧着說:“我才不當著那麼多人面兒脫褲子,我不脫。你也穿上,嘉嘉。”
陳嘉:“不想穿了。”
周遙小聲說:“以後別當著那麼多女的面兒脫褲子……褲衩都露出來了……別光着么。”
陳嘉:“光着挺好的……寧願光着。”
“我說不成,你就是不準光着。我說話在你這兒能算數嗎?”周遙的話音時而很嚴肅,時而已經像撒嬌了,耐心地哄,“嘉——你能聽我的么?聽我的話你就把自己包上。我光着膀子都挺冷的,我冷你肯定也冷啊,別這麼虎/逼別跟我賭氣成嗎陳嘉?”
“你還要讓我也跟着脫褲子么,那我裏面就剩一條秋褲了啊啊……我穿個秋褲,那麼多人看着我……我不脫,我才不脫這個運動褲,就不脫,你快穿上吧。”周遙耍出三十六計之小男人撒潑了,跟別人他真的從不這樣講話。
他說:“你把牛仔褲穿回家去吧,下回出來玩兒咱倆再換過來。”
這招專門對付陳嘉,當晚經證實非常有效。陳嘉眼底的神情像是被蠱惑了……
瞿連娣站在遠處看着,也像是被蠱惑了,覺着周遙這個男孩,怎麼能這樣好。
她趕緊撿了外套跑過去,把周遙大寶貝兒給裹上,皺眉說陳嘉:“你把秋褲又給我脫哪兒去了?白天出門又不穿秋褲你……咳……”
她後面站了一排大眼瞪小眼兒已發覺自己很沒眼色也沒面子的群眾。圍觀的聽不清言語對話,只能看到那兩個男生,站在微微積雪的空地上,皮膚凍成通紅,周遙還拽着陳嘉的手腕搖了好幾下,笑呵呵地把人哄好了,毛兒捋順了……
這種事,吃瓜群眾心裏都會有點兒小心思,酸不唧兒的。本來一群灰鵪鶉蹲在地上,各安其位相安無事,偶然竟有一隻最丑最弱的鵪鶉飛上枝頭,跟漂亮的錦毛雉雞並排站在一根枝兒上了,這讓其他鵪鶉怎麼還能心安理得留在地上呢?
廠工會的人,一聽這是周遙弄傷了,可不敢怠慢,工會主席蔡十斤和他老婆,親自開着“金杯”麵包把周遙送回家去。
不大的麵包車裏,足足裝了八個人,簇擁着小周同學。因為醫務室和行政科一群不相干的人都想露個面兒,都很想表現體貼細心和親如一家的同志情誼,恨不得把周遙當成自家大侄子一般照看。
大家為什麼蠍蠍蟄蟄的挺當回事?這多少也是個小事故,年關誰都很怕出事故惹麻煩。而且,在這種大工廠里,定是曾經出過幾起類似事故的。
周遙那時是賊大膽,後來回家聽他爸說的,這種大廠子的廠房,出事故非常可怕,有人被高壓氣浪打着了,或是有人被吸進去掉進去了,上千度高溫下一轉眼就化成白氣,渣兒都找不着了。
機床廠後身的磚砌水塔也出過事,多年前有學生跑進去玩兒,不慎被關在裏面了沒出來,等到大人發現,已經缺氧窒息沒命了……多危險啊。
這件事本來就過去了,隨後,就在廠里準備放假的前一天,瞿連娣在辦公室里接到個電話。電話就是找“瞿師傅”的,聽聲音極為溫存委婉、禮貌客氣,但她不認識。一問,就是周遙的媽媽。
周遙媽媽就是專程打電話過來道謝,謝謝陳嘉同學把不懂事的皮孩子周遙“救了”,沒讓周遙真出危險,就后脖子起了幾個水泡沒有大礙。電話里客氣了兩句,順便給瞿師傅全家拜年。
瞿連娣還在辦公室收到了周遙媽媽拖人捎帶過來的一盒大紅柑子,說,“知道陳嘉是遙遙在學校的好朋友,送你家些橘子吃”。
周遙媽媽百忙之中肯定也不會親自造訪,打個電話送盒橘子,就是很客套的功夫了,很會辦事。
但這盒橘子,也確實讓收年貨的瞿連娣在辦公室里“挺有面兒”。她們科室的科長都跑來圍觀一盒大紅柑子,反季節的高檔水果禮盒不知是從南方哪裏運過來的。科長笑一笑,特意招呼一句“瞿師傅過年好啊,過年帶你家陳嘉去哪玩兒啊”……
廠門口掛着大紅燈籠,城市街道的道旁樹上都佈置了彩燈,鞭炮“噼啪”作響崩飛了上一年的霉氣,喜迎新春,過大年了。
冬天在小平房裏做飯也挺冷的,因為炒菜要在屋子外面炒。
她們家是在平房外面的屋檐下,又搭出半間房,裏面置上灶和煤氣罐。這半間廚房還是陳嘉家和鄰居阿姨家共享,其實也屬於兩家共同擠占院子裏的公共空間了。當然,大雜院裏大家都這麼干,窮到沒臉皮了每一戶都見縫兒打樁、亂搭亂建,給自己家擴大地盤。
瞿連娣在案板上擀着餃子皮,電視裏放着春節聯歡晚會。那時候春晚負責煽情的主持人還是倪萍和趙忠祥,那時候牛群馮鞏還在兢兢業業地說相聲沒有轉行呢。
“周遙這孩子,真不錯,懂事的好孩子。”瞿連娣由衷地感慨,心裏喜歡。
為什麼說人家“懂事”?
周遙家長打電話過來答謝,肯定就是周遙在家長面前叨叨的,誇陳嘉了,這就是“成熟懂事”的表現方式。
她自言自語,蹲在背後用爐子烤發麵餅的小子都聽着呢。
“學習好,品德好,長得也好看!”瞿連娣手裏飛快地甩出三個餃子皮,“人家怎麼養出來這麼好的兒子。”
陳嘉:“…………”
這話簡直像吐槽她養出來的臭小子學習也不靈,品德千萬別提,長相更不能看……這也就是誇的周遙,但非是誇別人,陳嘉就要拿鐵釺子划拉地了!
全廠現在都知道周工程師他們家有個很不錯的男孩叫周遙,走在廠區回頭率頗高。
”陳嘉,你以後……”瞿連娣說,“別隨便帶遙遙在廠子裏瘋玩兒,也別總是帶來咱家裏。”
“怎麼了?”陳嘉吐出幾個字。
“在學校里悄悄玩兒就行了,”瞿連娣垂着眼擀皮兒,“別顯得咱們,顯得咱們整天巴結着,你不懂人情世故。”
陳嘉眼裏映的是爐膛里鮮艷的火光。他從來沒覺着自己巴結過周遙。
倆人見面,時常互相甩個很屌的眼神,誰也沒巴結誰,就好像不由自主的,出出溜溜地就吸一塊兒去了……
春節各回各家過年,走親訪友吃喝玩樂,周遙直接吃胖了五斤,好不滋潤,牛仔褲的褲腰都開始勒他肚皮了。
節后沒兩天也就開學了,佳節良辰轉瞬即逝,在東北還能趁着雪大在家多賴幾天呢。北京學校這個寒假太短了,吃玩兒享受都來不及,直到開學才惦記起,他還有位一起扛槍一起銷/贓的狐朋狗友名叫陳嘉。
結果,開學報道第一天,陳嘉就沒有來,座位空着。
老師進來也沒解釋哪個同學為什麼沒來,直接就打開課本講新課了。周遙一整天盯着旁邊那空蕩蕩的一套課桌椅,特別鬧心,琢磨着出什麼事了?
放假在家被媽媽呲兒了?犯錯挨打了?
甚至……交不起學費不來了?
他中午從老師辦公室門口經過,不會蠢到找老師打聽,特機靈地上樓找到六年級的教室。
“哎你知道陳嘉幹嗎去了?”周遙看見唐錚從班教室里晃出來,“開學他不來?”
唐錚那天就對他很冷淡,第一聲都沒理他,沉着眼,從樓道里直不楞登過去了。
“哎?唐錚!”周遙說。
“自己去他家看啊!”唐錚走過去了,回了一句。
“怎麼啦?”周遙問。
“前天晚上上吐下瀉差點兒掛了,”唐錚哼了一聲,“還是老子把他背到醫院的,有你什麼事兒啊。”
周遙:“啊?……”
當然的,周遙當天下午放學直接去找陳嘉了。就陳嘉這號人,“能直立行走的牲口”似的作風和體質,竟然也會生病的。
這事要從過年闔家團圓這事說起。
每逢春節,按國人的傳統,一家人是要吃一頓團圓飯的。陳嘉的爸爸還是從學校回來了。不回來也不行,學校其他教職工和學生也都回家過年,食堂炊事員都放假了你也沒飯吃啊。
大過年的兩口子不會當著孩子面兒拌嘴,都心平氣和維持着做父母的體面。瞿連娣做了一桌子好菜,有魚有雞還有從衚衕口熟食店買的白水羊頭。晚上睡覺是個麻煩,兩口子睡大床,陳嘉就只能睡在臨時搭起的小鋼絲床上。
他爸爸說,嘉嘉,還是我睡鋼絲床吧。
陳嘉說不用,他把棉被往頭上一蒙,他睡鋼絲床。
那時的平房小戶人家,兩代甚至三代人同居一室絕不鮮見,都是這樣忍過來的,竟然也沒有影響當代人口生產力的大/躍/進式膨脹。陳嘉這一晚上也沒聽到任何“恩愛”的動靜或者“吵架”的動靜。他爸他媽現在好像連吵架都吵不動了。而且,陳明劍還特意從學校扛回來一大摞《西方當代思想史》《蘇格拉底的申辯》《第一哲學沉思集》什麼的,幾本書墊頭,另幾本書墊腳,在家裏也埋頭看書——這擺明就是跟老婆沒話說了。
也恰恰因為房子居住面積太小,那時的夫妻不和吵架,也不方便分房分居。誰想分居誰就出門右轉,抱着煤氣罐睡小廚房裏去啊!
然而,陳明劍這次回家過年,卻在家裏造成了“蝴蝶效應”式的後果,還是影響了那娘兒倆。
闔家團圓的節日瞿連娣把菜一下子做多了,平時貼餑餑熬白菜的,這會兒一下子做了很多葷菜,他們家,卻是沒冰箱的。
以前有一個二手小冰箱,正好壞掉了。對於他們這樣人家,平時做飯必須卡着飯量,只能做一頓,吃到盤光碗凈,絕不能剩。就這回,陳明劍都走了回學校了,菜還剩着沒吃完呢,哪捨得就倒掉?……
結果就那天夜裏,娘兒倆一齊上吐下瀉。
陳嘉比較嚴重,直接就歇菜了,全臉發白虛脫,路都走不了。瞿連娣是跑隔壁院子喊了唐錚幫忙,用板車拉着去朝陽醫院了。
“鬧肚子這麼嚴重啊?”周遙這會兒前來探望病號,扒在床邊擺弄陳嘉的臉,拍一拍,“哎,你臉都發黃了,蠟黃蠟黃的!”
“白菜幫子吃多了。”陳嘉說。
“哎呦,臉咋又紅了呢?”周遙就是故意的。
“發現你過了一年長了一歲還是這傻欠傻欠的樣兒,”陳嘉哼了一聲,“老子立刻又活過來了。”
哈哈哈,周遙一樂。
“不會是老師派你來給我補課吧?”陳嘉警惕地問。
“別做夢了。”周遙雙手撐在陳嘉身側,“就你這種做題智商按本兒限量供應還缺斤短兩的,爺爺我才不給你補課呢……我就過來看看你掛成啥樣兒了!”
操/蛋,陳嘉用手臂擋住臉也笑,倆人真欠。
這娘兒倆就是吃壞了肚子,拉痢疾了。
陳嘉很少這麼虛弱,渾身嬌軟了似的,都拉脫水了,說話聲音也輕了,罵人都罵不動,可真不像這個人啊。周遙就把書包里悄悄帶的隨身聽拿出來,也躺進陳嘉的被窩,燒着煤的屋子特暖和。兩人共享一個耳機、一個枕頭,就靠在床頭聽歌,聽齊秦式的嘹亮嘶吼:這是我的愛情宣言……我要告訴全世界……
周遙偶然間問:“你媽媽沒事了?”
陳嘉說:“她吃的少。”
周遙說:“誰讓你吃那麼多,當然拉得厲害!還是直腸子的,上面灌下面走。”
陳嘉說:“剩下半隻雞,我媽捨不得吃。她就啃了個翅膀尖,其它部位都讓我吃了。”
周遙說:“哦……那你家就趕緊買個冰箱唄?”
陳嘉沒說話。倒不是沒有攢錢準備買新冰箱,他媽媽單位里今年的冰箱票還沒分配下來呢。
瞿連娣不在家,周遙在這個屋裏就為所欲為了,聽歌一時興起,又跑出去在廠門口的副食商場買了一瓶啤酒,再來十串羊肉串。
這種羊肉串是比較小的,每串上就摳摳索索的幾塊肉,但也很便宜,周大款很豪氣地一揮手就是“來十串”!這是在公交車站支個長方型鐵爐子的新/疆大叔烤出來的,頭戴八角小帽,操着口音熱情地吆喝,羊肉串上就撒點兒鹽和辣椒粉,就特別的香。那時候社會上人心也淳樸,勞動也光榮,買買提們在北京街頭還都是早起貪黑練攤兒掙錢的。
這陣勢把陳嘉都給驚着了:“你幹什麼啊?”
“擼肉串啊!”周遙特內行的,“北京人都不吃肉串、不喝啤酒的么?”
“你一人吃這麼多?”陳嘉說。
“給你買了五串,我自己的五串,”周遙壞笑着,“但是你肚子不好不能吃羊肉嘛,我就都替你吃了哈。”
“王八蛋。”陳嘉送給他名副其實的三個字。
瞿連娣在家時,周遙絕對不敢這樣,在家長面前可能裝了,“學習好”“品德好”“長得也好”的三好男生周遙同學!
他以前在東北生活的時候,和小夥伴們一起,就是這麼混,那邊哪個男孩不會喝酒的?剛才在副食店裏,他問有沒有“哈啤”,竟然沒有,只能拎一瓶“燕京”回來了。售貨員還以為這男孩是幫家裏爸爸爺爺買酒來的呢,誰知道是給自己買的。
“‘燕京’太淡了,又酸,比水還難喝。”周遙吐槽,“但是在外面放了一會兒,有冰鎮效果,像冰啤了。”
“太過分了……”陳嘉虛弱地窩在床上,只有雙眼射出委屈又暴躁的光芒,瞪着他。
“湊合就當喝水了,這杯我替你喝了!”周遙笑呵呵地幹掉一杯。
“你丫喝酒就像飲驢一樣。”陳嘉只能斜眼看着。
“沒事兒,一會兒撒泡尿就沒了么。”周遙一笑。
“撒/尿像灌溉。”陳嘉說。
哈哈哈哈——痛快。周遙突然往床上一撲,伸手去咯吱人了,掀開秋衣往身上咯吱……陳嘉猛地一躲,倆人這動靜就大了,被子都掀開揉成一團。
陳嘉說“快滾蛋別碰我”,臉色有點兒不自在似的。
好像沒有被人咯吱過,都不知道自己原來也有痒痒肉的。據說,有痒痒肉的才有人疼呢。
第二天,學校中午午休時間,周遙沒有吃中飯,餓着肚子特意跑過來。
“你又幹什麼來?”陳嘉穿着一身秋衣秋褲從床上出溜下來,行動力仍很虛弱。
“你不是說中午要去醫務室打點滴嗎?”周遙說,“我帶你去。”
“用不着。”陳嘉說。
陳嘉就是喜歡獨來獨往的,他媽媽帶他去醫務室打了一次點滴,他聽着那一路嘮叨,還有醫務室里一群阿姨聊天,就渾身不對勁,寧願自己一個人,不讓他媽媽陪。
“怕你半道上虛脫了,”周遙說,“我背着你也成啊?”
“真煩……”陳嘉唇邊甩出個笑模樣,“我自己能走,誰用你背啊?”
周遙平時說話比較欠,但也懂得關心人照顧人的,更何況,陳嘉就是他最在意的哥們兒。
周遙幫這人套上褲子和外套,就一路扶着陳嘉,扶去廠子裏的醫務室。
打完點滴出來,再把人一路扶回家去。周遙笑:“你怎麼軟得像麵條一樣?我都不習慣你這樣兒了。”
“我哪兒軟了……”陳嘉走路慢悠悠的,膝蓋有點兒晃悠,手腳毫無力氣。
“以前硬得跟你們家掏爐子的鐵釺子似的。”周遙說,“這兩天你可真嬌弱啊!”
“靠,”陳嘉低聲說,“肚子還疼呢。”
“還去拉么?”周遙問,“我陪你去廁所?”
“不去。”陳嘉皺眉,“屁/眼兒也疼了。”
“疼就抱着我啊!來,嘉嘉來抱緊我吧!”周遙走一路就在幸災樂禍地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陳嘉沒抱他,可也確實很狼狽,一手捏住隱痛的小腹。
經過側門的時候,迎面又碰見唐錚那小子,胳膊肘里夾了個球往學校的方向走。唐錚抬頭一指陳嘉:“嘖,你看看你,你還沒好利索?……走路腳還撇着,就跟懷上了似的!”
“去你的。”陳嘉就是腳發軟。
“被誰糟/蹋成這樣兒的?”唐錚冷笑。
“你閉嘴不許亂說啊!”周遙說。
“別賤。”陳嘉哼道。
“我賤了么?”唐錚不錯眼兒地盯着他倆,盯着他們走過去,搖頭一樂,感慨了一句,“陳嘉,老子跟你這兒頂多是撩幾句明賤。他,周遙這個小賤人,是對你暗賤!!”
周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