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許是帶着一廂情願的成分。但是事實是處境與她相仿的人越來越多。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凡是生活沒有問題的人都坐在家裏不出去做事,韜光養晦。
所以不光是她的親戚們,所有潔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樣,在家裏守節。
現在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節省起來,大家都省。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蹲在後天井裏和泥,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湯匙捏弄着煤屑,她做得比傭人圓。
不過她還是不會過日子,銀娣火起來自己下廚房,教女傭炒菜,省油,用一支毛筆蘸着油在鍋里划幾道。
玉熹吃不慣,要另外添小鍋菜,她也怕傳出去又是個話柄,不久就又推病不管了。
家裏外表也仍舊維持從前的規模,除了辭掉廚子,改用女傭做飯,現在許多人家都這樣。
不像卜家現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卜家人多,一向鬧窮,老太爺老太太都還在。
嬌滴滴的卜二奶奶,老愛吃吃笑着,從前跟她們妯娌們一見面就大家取笑的,現在總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時候進來,熱得臉紅紅的,剪短了的頭髮濕黏黏的,掠在耳朵背後,穿着件線呢夾袍子,像個小母雞,站在一邊,彷彿事不關己,希望不引起注意。
人家讓她上桌,稱讚今天菜好,她只幫着夾菜,喃喃地說聲,"哦,蝦球還可以吧?
這兩天蝦仁買不到。""卜二奶奶真有本事,會做全桌酒席,"大家嘖嘖稱讚,其實是駭笑。
"就跟館子裏一樣。炒雞蛋炒得又勻又碎,魚鱗似的,筷子都揀不起來。
"在淪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個人當自警團。家裏沒有男佣人的,都是花錢論鐘頭僱人。
他們是卜二爺自己去站崗。玉熹親眼看見,回來告訴她,卜二表叔瘦高個子,戴着黑邊大眼鏡,扛着肩膀,揚着臉似笑非笑的,帶着諷刺的神氣,肩上套着根繩子,斜吊著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他們人多。"她說,"我們人不多?"她現在孫子一大堆,不過人家不大清楚,他們很少出來見人。
現在一提起她家總是說,"他們現在還是那冬姑娘?"憎惡地皺着眉笑着,扮個鬼臉。
"就是她一個?也沒有再娶?……幾個孩子了?"她沒給兒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婦更叫人批評。
虐待媳婦是常事,年紀輕輕死了老婆不續弦,倒沒聽說過。她聽見了又生氣,這些人反正總有的說,他們的語氣與臉上的神氣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只要有句話吹到她耳朵里,馬上從頭到尾如在目前。
她就是這點不載福,不會像別的老太太們裝聾作啞,她自己承認。有許多親戚都不來往了。
有人問起:"二太太還是那樣?"還是一提起來就笑。"怎麼老不聽見說?
""她有病,"機密地低聲解釋,幾乎是袒護地。"她是膽石。"她有病是兩便,大家可以名正言順地不找她,她自己也有個借口。
"他們現在怎麼樣?""他們有錢。"聲音更低了一低,半了眼,略點了點頭。
"現在還是那冬姑娘?幾個孩子了?"孩子太多,看上去幾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個子不高,長得結實,穿着黃卡其布短,帆布鞋,進附近一個衖堂小學。
到了他們這一代,當然都進學堂了。家長看不起這些學校,就揀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無法表示。
放了學回來,在樓下互相追逐,這間房跑到那間房,但是一聲不出,只聽見腳步響,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滾過來滾過去。
樓下盡他們跑,他們的父母搬到樓下住了。那一套陰暗的房間漸漸破舊了,加上不整潔,像看門人住的地下層,白漆拉門成了假牙的黃白色,也有假牙的氣味。
下午已經黑魆魆的,只有玉熹鋪上點着燈。冬梅假裝整理五斗櫥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見旁邊沒人,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煙鋪跟前。
她的背影有一種不確定的神氣,像個小女孩子,舊絨線衫後身往上縮着,斜扯着黏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舊稚拙得異樣。
"買煤的錢到現在也沒給,"她咕嚕了一聲,低得幾乎聽不出,眼睛不望着他,頭低着,僵着脖子,並沒有稍微動一動,指出樓上。
玉熹袖着手歪在那裏,冷冷地對着燈,嘴裏不耐煩地嗡隆了一聲,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滾進房來,冬梅別過身去低聲喝了一聲,把他們趕了出去。
樓上因為生病,改在床上吸煙,沒有鋪開闊,對面沒有人躺着也比較不嫌寂寞。
一個小丫頭在床前挖斗,是鄭媽領來給她孫子做童養媳的,揀了個便宜,等有便人帶到鄉下去,先在這裏幫忙。
銀娣叫她小丫頭,也是牽冬梅的頭皮,有時候當著冬梅偏要罵兩聲打兩下。
現在堂子裏成了暴發戶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來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縮在樓下。
這冬梅太會養了,給人家笑,像養豬一樣,一下就是一窩。她這樣省儉,也是為他們將來着想,照這樣下去還了得?
這年頭,錢不值錢。前兩年她每天給玉熹三毛錢零用。堂子裏三節結賬,不用帶錢的,不過他吃的人喜歡吃甜食,自己去買,出去走走,帶逛舊貨攤子,買一支破筆洗,一錠墨,刻着金色字畫,半隻印色盒子,都當古董。
自己家裏整大箱的古玩,他看都沒看見過,所以不開眼。三毛錢漸漸漲成一塊,兩塊。
改了儲備票又一直漲到二百塊,五百塊。今年過年,大家都不知道給多少年賞。
向來都是近親給八塊,至多十塊,遠親四塊。照理應當看她給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長房,不能比她多給。
所以她生氣,那天卜二奶奶來拜年,她攔着不讓她多給錢,就把這話告訴她,讓她傳出去給姚家這些人聽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現在大房搬到北邊去了,老九房只有兒子媳婦,九老太爺夫妻倆都過世了。
這些親戚大家就是老九房闊,不過從前有過那句話,九老太爺這兒子不是自己的,其實不是姚家人,不算。
剩下還就是她這一房還像樣,二十年如一日,還住着老地方,即使旺丁不旺財,至少不至於像三房絕後。
大房是不必說了,家敗人亡,在北京,小女兒又還嫁了個教書的,是她學校的老師。
人家說女學堂的話,這可不說中了?大奶奶不願意,也沒辦法,總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是師生戀愛,"大家只笑嘻嘻地說。"從初中教起的。"年紀那麼小!
二兒子在北京找了個小事當科員,娶的親倒是老親,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旁邊看牌,把下頦擱在二少爺肩膀上。
大奶奶看不慣,說了她兩句,這就鬧着要搬出去住。──還打牌!人家還是照樣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