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九老太爺開口先解釋為什麼下葬前應當把這件事辦了。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爺從前只有他這一個兄弟,跟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許多遺老,還留着辮子,折衷地盤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人注目。
他生得瘦小,一張白凈的孩兒面,沒有一點鬍子渣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歲的人,偏着身子坐在太師椅上,就像是過年過節小輩來磕頭,他不得已,坐在那裏"受頭"的那副神氣。
老朱先生報賬,喃喃念着幾畝幾分幾厘,幾戶存摺,幾箱銀器,幾箱磁器,念得飛快,簡直叫人跟不上。
他每次停下來和上邊說話,一定先把玳瑁邊眼鏡先摘下來。戴眼鏡是倚老賣老,沒有敬意。
現在讀到三爺歷年支的款子,除了那兩次老太太拿出錢來替他還債不算,原來他支的錢算是他借公賬上的,銀娣本來連這一點都不確定。
看他若無其事,顯然早已預先知道,拿起茶碗來喝了一口,從下嘴唇上摘掉一片茶葉。
今天是他總算賬的日子,他這些年都像是跟它賽跑一樣,來不及地花錢。
現在這一天到底來了,一座山似的當前擋着路。她也在這裏,對面坐着。
兩個人白布衣服相映着,有一種慘淡的光照在臉上,她不由得想起戲上白盔白甲,陣前相見。
她力竭捺下臉上的微笑,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覺得。他們難道什麼都不給他留下?
不會吧?老太太在的時候不見得知道?也難說。越到後來,她有許多事都可不知道。
也許誰也不曉得到時候是個什麼情形。照理當然不能都給他拿去還債──他外面欠了那麼許多。
不過大爺想必還是很費了番手腳。他自己當然不便說這話,長輩也都不肯叫人家兒子一文無著。
他還剩下四千多塊,折田地給他。"田地是中興的基本,萬一有個什麼,也有個退步,"九老太爺說。
蕪湖最好的田歸他。她的在北邊。他母親的首飾照樣分給他做紀念,連金條金葉子都算在內。
"股票費事,二房沒有男人,少拿點股票,多分點房地產,省心。"賬房讀得告一段落,後來才知道是完了。
漸漸有人低聲談笑兩句,抹鼻打噴嚏,抖開扇子。她是硬着頭皮開口的,喉嚨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突然靜下來,女人的聲音顯得又尖又薄,扁平得像剃刀。
"現在這種年頭,年年打仗,北邊的田收租難,房子也要在上海才值錢。
是九老太爺說的,二房沒有男人。孩子又還小,將來的日子長着呢,孤兒寡婦,叫我們怎麼過?
"駭異的寂靜簡直刺耳,滋滋響着,像一張唱片唱完了還在磨下去。所有的眼睛都掉過去不望着她。
九老太爺略咳了聲嗽。"二奶奶這話,時世不好是真的。現在時世不同了,當然你們現在不能像老太太在世的時候。
現在這時候誰不想省着點?你還好,家裏人少,人家兒女多的也一樣過,沒辦法。
你們三房是不用說,更為難了。今天的事並不是我做主,是大家公定的,也還費了點斟酌。
親兄弟明算賬,不過我們家向來適可而止,到底是自己骨肉,一隻筆寫不出兩個姚字來。
子耘你覺得怎麼樣?你是他們的舅舅,你說的話有份量。"舅老太爺連連哈着腰笑着。
"今天有九老太爺在這兒,當然還是要九老太爺操心,我到底是外人。
""你是至親,他們自己母親的同胞兄弟。""到底差一層,差一層。
今天當著姚家這些長輩,沒有我說話的份。""景懷你說怎麼樣?別讓我一個人說話,欺負孤兒寡婦,我當不起。
"她紅了臉,眼淚汪汪起來。"九老太爺這話我當不起。我是實在急得沒辦法,不要得罪了長輩。
一個寡婦守着兩個死錢,往後只有出沒有進。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憐二爺才留下這點骨血,不能誤了他,請先生,定親娶親,一樁樁大事都還沒有辦。
我要是對不起他,我死了怎麼見二爺?""二奶奶你非說不夠,叫我怎麼著?
"他嚷了起來。"真不夠又怎麼?就這麼點,你多拿叫誰少拿?"她哭了。
"我哪敢說什麼,只求九老太爺說句公道話。老太太沒有了,只好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
老太太當初給二房娶親,好叫二房也有個後代,難道叫他過不了日子,替家裏丟人?
叫我對他奶奶對他爹怎麼交代?""我不管了。"他個子不大,身段倒機靈,一腳踢翻了鑲大理石紅木椅子,走了出去。
大家面面相覷,只有大爺三爺向空中望着。然後不約而同都站了起來,紛紛跟了出去勸九老太爺,就剩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哭。
"我的夫呀,親人呀,你好狠心呀,丟下我們無依無靠,"她哭得拍手拍膝蓋。
"你可憐一輩子沒過一天好日子,前世做的什麼孽,還沒受夠罪,你就這一個兒子也給人家作踐。
你欠的什麼債,到現在都還不清,我的親人哪!"只有老朱先生不好意思走,一來他的賬簿都還在這兒。
"二奶奶,二奶奶,"他站在旁邊低聲懇求着。"我要到老太太靈前去講清楚,老太太陰靈還沒去遠呢,我跟了去。
小和尚呢?叫他來,我帶他去給老太太磕頭。他爸爸就留下這點種子,我站在旁邊眼看着人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訴老太太是我對不起姚家祖宗,我在靈前一頭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