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你們三爺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說。"我們難得的。"她們這些年輕的結了婚的女人的話,銀娣有點插不上嘴去,所以非插嘴不可。
"你這話誰相信?"三奶奶馬上還她一句話,"我們不像你跟二爺,恩愛夫妻。
"一提二爺,馬上她沒資格發言了。"我們才真是難得。"她紅了臉,彷彿大家同時看見他跟她在床上的情形。
那兩個女人臉上也確是頓時現出好奇的笑容。"我敢賭咒,你敢賭么?
三奶奶你敢賭咒?"卜二奶奶笑。"你剛生了個兒子,還賭什麼咒?""老實告訴你,連我都不知道是怎麼生出來的。
"話一出口她就懊悔了,看見那兩個女人一面笑,眼睛裏露出奇異的盤算的神氣,已經預備當做笑話告訴別人。
她們彼此開玩笑向來總是這一套,今天似乎太過分了,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但是仍舊在等着,希望她還會說下去,再泄漏些二爺的缺陷。
剛巧有個沒出嫁的表妹來了,這才換了話題。"老太太叫,"一個老媽子說。
兩個媳婦連忙進去。老太太在和三奶奶的母親打麻將。"三爺呢?怎麼叫了這半天還不來?
親家太太惦記着呢。""三爺打麻將贏了,他們不放他走,"三奶奶說。
"別叫他,讓他多贏兩個,"她母親說。她的小弟弟走到牌桌旁邊,老太太給了他一塊戳着牙籤的梨,說:"到外邊去找姐夫,姐夫贏錢了,叫他給你吃紅。
""姐夫不在那兒。""在那兒。你找他去。""我去找他,他們說還沒來。
"老太太馬上掉過臉來向三奶奶說:"什麼打麻將,你們這些人搗的什麼鬼?
"三奶奶的母親連忙說,"他小孩子懂得什麼,外頭人多,橫是鬧糊塗了。
""到這時候還不來,自己老子的生日,叫親家太太看着像什麼樣子?
你也是的,還替他瞞着,怎麼怪他膽子越來越大。"三奶奶不敢開口,站在那裏,連銀娣和丫頭老媽子們都站着一動也不動,唯恐引起注意,把氣出在她們身上。
三奶奶母親因為自己女兒有了不是,她不便勸,麻將繼續打下去,不過誰也不叫出牌的名字。
直到七姑太太攤下牌來,大家算鬍子,這才照常說話。老太太是下不來台,當著許多親戚,如果馬虎過去,更叫人家說三爺都是她慣的。
一圈打下來,大奶奶走上來低聲說,"三爺先在這兒,到北站送行去了,老沉先生回蘇州去。
"她們用老沉先生作借口,已經不止一次了。他老婆不在上海,身邊有個姨奶奶,但是姨奶奶們不出門拜客,所以她們無論說他什麼,不會被拆穿。
他這時候也許就在這廟裏,老太太反正無從知道。她正看牌,頭也不抬。
大奶奶在親家太太椅子背後站着,也被吸引進桌子四周的魔術圈內,成為另一根矗立的棍子。
"吃!"老太太抓住一張好久沒出現的五條。空氣鬆懈了下來。連另外幾張牌桌上說話都響亮得多。
大奶奶三奶奶嘗試着走動幾步,當點小差使。銀娣看見她房裏的奶媽抱着孩子,在門口踱來踱去。
"你吃了面沒有?"她走出去問。"去吃面。"她把孩子接過來。"叫夏媽抱着他。
夏媽呢?小和尚,我們去找夏媽。"孩子叫小和尚。他已經在這廟裏記名收做徒弟,像他父親和叔伯小時候一樣,騙佛爺特別照顧他們。
她抱他到前面院子裏,斜陽照在那橙黃的牆上,鮮艷得奇怪,有點可怕。
沿着舊紅欄杆栽的花樹,葉子都黃了。這是正殿,一排白石台階上去,雕花排門靜悄悄大開着。
沒有人,她不帶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嚇了他。月亮倒已經出來了,白色的,半圓形,高掛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
今天這一天可惜已經快完了,白過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像乳房裏奶脹一樣。
她把孩子抱緊點,恨不得他是個貓或是小狗,或者光是個枕頭,可以讓她狠狠的擠一下。
廊上來了個挑子的,繫着圍裙,一個跟着一個,側身垂着眼睛走過,看都不看她。
扁擔上都挑着白木盒子,上面寫着菜館名字,是外面叫來的葷席。不早了,開飯她要去照應。
院心有一座大鐵香爐,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爐上刻着一行行螞蟻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爐的施主,"陳王氏,吳趙氏,許李氏,吳何氏,馮陳氏……"都是故意叫人記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隊,看着使人透不過氣來。
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托在來世的女人。要是仔細看,也許會發現她自己的名字,已經牢鑄在這裏,鐵打的。
也許已經看見了,自己不認識。她從月洞門裏看見三爺來了,忽然這條卍字欄杆的走廊像是兩面鏡子對照着,重門戶沒有盡頭。
他的瓜皮帽上鑲着披霞帽正,穿着騎馬的褂子,赤銅色緞子上起壽字絨花,長齊膝蓋,用一個珍珠扣子束着腰帶,下面露出沉香色紮腳。
他走得很快,兩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頭,縮在緊窄的袖子裏,彷彿隨時遇見長輩可以請個安。
他看見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着望着她,走了許多里路。她有點窘,只好跟孩子說話。
"小和尚,看誰來了。看見嗎?看見三叔嗎?""二嫂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他走到跟前才說話。"在等我?""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興,這兒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