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裏又跟三爺講失竊的事,以前一直也沒機會說,說說又淌眼抹淚起來。"他們傭人不肯就這麼算了,要叫人來圓光,李媽出一半錢,剩下的大家出一份。"他皺着眉望着她。"這些人就是這樣。他們賺兩個錢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圓光的剪張白紙貼在牆上,叫個小男孩向紙上看,看久了自會現出賊的臉來。"是他們自己的錢,我們管不着。他們說一定要明明心跡。""不許他們在這兒搗鬼。我頂討厭這些。""他們在廚房裏,等開過晚飯,也不礙着什麼。老太太也知道,沒說什麼。"他雖然不相信這些迷信,心裏不免有點嘀咕。為安全起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第二天在堂子裏打麻將,就問同桌的一個幫閑的老徐,"圓光這東西到底有點道理沒有?"老徐馬上講得鑿鑿有據,怎樣靈驗如神,一半也是拿他開玩笑,早猜着他為什麼這樣關心。少爺們錢不夠花,偷家裏的古董出來賣是常事。"有什里辦法破法,你可聽見說?""據說只有這一個辦法,用豬血塗在臉上,就不會在那張紙上漏臉。"圓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館裏開了個房間,那地方不怕碰見熟人。他叫茶房去買一碗豬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說這時候肉店關門了,買不到新鮮的豬血,要到天亮才殺豬。但是答應多給小賬,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紅色的黏液來。他有點疑心,不知道是什麼血。要了一面鏡子,用手指蘸着濃濃地抹了一臉。實在腥氣得厲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讓面頰碰着枕頭,唯恐擦壞了面具。血漸漸幹了,緊緊地牽着皮膚。旅館裏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許多人開着房間打麻將,嘩啦嘩啦洗牌的聲音像潮水一樣。別的房間裏有女人唱小調。樓窗下面是個尿臊臭的小衖堂,關上窗又太熱,怕汗出多了,掉了豬血。一個小販在旅館甬道里叫賣鴨肫肝、鴨十件。"買白蘭花!"嬌滴滴的蘇州口音的女孩子,轉着他的門鈕。門鎖着,她蓬蓬蓬敲門。"先生,白蘭花要?"跑旅館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經人,有人拉她們進來胡鬧,順手牽羊會偷東西的。到了後半夜漸漸靜下來了。有兩個沒人要的女人還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罵俏,挨着不走,回去不免一頓打。有人大聲吐痰,跟着一陣拖鞋聲,開了門叫茶房買兩碗排骨麵。他本來沒預備在這裏過夜。這時候危險早已過去了,就開門叫茶房打臉水來。洗了臉,一盆水通紅的。小房間裏一股子血腥氣,像殺了人似的。他帶了幾隻臭蟲回來,三奶奶抓着癢醒了過來,叫李媽來捉臭蟲。李媽扯着電線輅轆,把一盞燈拉下來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窩與紫方格台灣席都掀過來,到處找。"他們圓光怎麼樣?"三奶奶問。"鬧到什麼時候?""早散了,還不到十一點。噯,不要說,倒是真有點奇怪──在人堆里隨便揀了個小孩,是隔壁看門的兒子,才八歲,叫他看貼在牆上那張白紙。"小孩"眼睛乾淨",看得見鬼。童男更純潔。"看見什麼沒有?""先看不見。過了好些時候,說看見一個紅臉的人。""紅臉──那是誰?可像是我們認識的人?""就是奇怪,他說沒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張大紅臉。""噯喲,嚇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說。"還看見什麼?""別的沒有了。""紅臉,就光是臉紅紅的,還是真像關公似的?""說是真紅。""做賊心虛,當然應當臉紅。是男是女?""他說看不出。""這孩子怎麼了?是近視眼?"三爺忽然吃吃笑了一聲。"也許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幹凈。""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聲。他高興極了,想想真是僥倖,幸虧預先防備,自己還覺得像個傻子似的,在那臭蟲窩裏受了半天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