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姑奶奶跟姑爺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說。"他!"像吐了口唾沫。"姑爺住在樓下?
"炳發說。"可不是,這兩天送信也難,"他老婆說。她也知道這不是叫人傳話的事,要銀娣自己對他說。
銀娣不開口。他向來忌諱提錢。他是護短,這輩子從來沒有錢在他手裏過。
逼急了還不是打官話,說送什麼都一樣,不過是點意思。"姑爺可能想法子在賬房裏支?
"她嫂子聽慣了三爺在賬房支錢的事。"不行呃,"她皺着眉,"他從來沒有過,還不鬧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這話,'瞞上不瞞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囁嚅着陪笑說。
"誰也瞞不了。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錯處,這下子有的說了。""姑奶奶向來要強,"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釋。
"禮不全,也許不要緊,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難處,"炳發說。"老太太是不會說什麼,別人還得了?
""也是──。頭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說。其實她並不是沒想到去跟老太太說,趁着老太太這時候喜歡。
不過她喜歡向來靠不住,今天寵這個,明天又抬舉那個,好讓這些媳婦誰也別太自信。
為這事去訴苦也叫人見笑,老太太那副聲口已經可以聽得見︰"叫你哥哥不要打腫臉充胖子。
這有什麼要緊,都是自己人。"然後給她一筆錢,不會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價──姚家替她辦的嫁妝就是那樣,不過換了他們自己去買,就又有的說了,等買了來東西粗糙,又不齊全,正好怪他們不會買東西,不懂規矩。
"還是問姑爺,"她嫂子說。"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她說。
背了債應酬親戚的又不是他們第一個。將來他們這些兒子一個個的前程都在這上面,做官都有份。
她是不願意說,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許願,但是他們有什麼不知道的?
不趁熱打鐵,她這時候剛生了兒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勁硬挺過去,處處要人家特別擔待,誰拿你們當正經親戚?
她恨他們不爭氣,眼光小,只會來逼她。奶媽吃了飯進來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傭人進進出出。
"我走了,"他說。迸了這半天,還是丟給她不管了。"拿我的頭面去當,"她望着空中說。
"這時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她嫂子苦着臉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滿月那天不要戴?
""就說不舒服,起不來。"他們顯然不願意。什麼不能當,偏揀一個不久就非還她不可的。
"頭面至少平時用不着。戒指幾天不戴老太太就要問。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過太累贅,怎麼拿出去?
""這要贖不回來怎麼辦?"她嫂子終於說。"怎麼辦,我上吊就是了,這日子也過夠了,"她說著眼淚直淌下來。
"姑奶奶快不要這樣。""你們曉得我過的什麼日子?你們真不管了。
"她更嗚咽起來。"姑奶奶,給人聽見了。""本來也都是為你打算,"他說。
"我們有什麼好處?""噢,你現在懊悔了。早曉得還是賣斷了乾淨。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經站了起來。"我走了。""走了再也不要來了。
情願你不來。"一見面更提起她的心事來,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這一個親人。
"誰再來不是人。嫌我丟臉,皇帝還有草鞋親呢。"他老婆連忙說,"你這是什麼話?
過年過節不來,不叫姑奶奶為難?""有什麼為難?"她說。"就說我家裏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從今天起你沒有我這哥哥。"他老婆把他往房門口直推。
"噯呀,你要走快走,在這兒就光叫姑奶奶生氣。"到了晚上關了房門,銀娣拿出首飾箱來,把頭面包起來,放在她哥哥帶來的提籃盒下屜。
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來了。再過了兩天,禮送來了,先拿到樓上外間,老太太還沒起來。
大奶奶三奶奶第一個看見,把金鎖在手心裏掂着,估有幾兩重,又批評翡翠鎖片顏色太淡,又把綉貨翻來翻去細看。
"還是蘇綉呢。""其實蘇繡的針腳板,湘繡的花比較活。""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人家本事大,提籃盒拿出拿進,誰曉得裝着什麼出去?""噯,我也看見。
來來去去,總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奶媽照例到外間來擠奶,讓老太太趁熱吃。
她站在房門外等老太太起來,都聽見了,回去告訴銀娣姑嫂,又把銀娣氣個半死。
滿月前兩天,三奶奶叫了個穿珠花的來,替她重穿一朵珠花。"她知道我要什麼花樣,"她告訴老李。
"就照鮑家孫少奶奶那樣。就在這兒做,你不跟她說話,不會吵醒三爺,不過你不要走開,曉得吧?
""我知道。這一向人雜。"三奶奶到老太太房裏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媽子進來倒痰盂掃地。
老李在桌上鋪了塊小紅子,珠花襯着棉花,用一條綢手帕包着,放在子上。
她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東西。粗做的掃到床前,掃帚撥歪了三爺的拖鞋,正彎下腰去擺齊整,倒嚇了一跳,他打呵欠掀開帳子,兩隻腳在地下找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