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砍樹
“你們要是想再生一個,”楊文修坐在春狗家中,紅色的舊沙發上,用小紙頭卷着蘭花煙:“罰款我來交。”
他穿着體面,中山裝皮鞋,翹着二郎腿:
“我給你們交超生費。”
羅紅英坐在床上,蓋着被,身上披着件厚棉襖,抱着女兒在懷裏吃奶。她坐月子,頭髮亂糟糟的,油膩膩的也沒梳洗。她臉色很蒼白:“這不是兩千塊罰款的事。”
她知道公公一心想要孫子,盼天盼地,得了個孫女兒不甘心。
“養一個娃兒又不止花兩千塊。生了要有人帶,小了要吃要喝,大了要讀書。現在小學一年級都要一百多塊,一年三四百塊。初中高中更貴。哪裏都是錢。要只是兩千塊,那我也不怕了。”
楊文修用個牙籤將煙桿里的煙灰掏空,將卷好的蘭花煙葉安放進去,划火柴點燃,吸了一口。
濕漉漉的煙氣在屋裏瀰漫。
他認真考慮著兒媳婦的話,半支煙末了,沉聲說:“生下來,你媽給帶。你媽要是不帶,我親自回家給你們帶。大不了我提前退休。也沒幾年了。以後要吃要喝要讀書,我給他掏錢,不用你們操心,你只要生下來,我來養。”
羅紅英拒絕道:“你一個月能有多少錢。抽煙打牌的,算下來自己都不夠花。你的錢還是自己存着養老吧。上了年紀,以後生瘡害病的,我們也接濟不上。”
楊文修說:“你們要是生個兒子,我這就把煙戒了把牌戒了。”
羅紅英說:“爸,真不用。我已經想通了,女兒就女兒吧,別人家裏不也有兩個女兒的嗎?也沒見誰就去上吊自殺了的。女兒又不是不能讀書不能上學,長大了都一樣的。兒子養不起。咱們家的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個孩子你養得起嗎?我現在這個還指着你和媽能幫我帶呢。金盼過兩年就要上幼兒園了,這個小的要人帶,我們兩口子還要下地幹活掙錢呢,哪裏養得起再生一個。”
她說的都要哭了。
“再說錢的事,你們年紀大了,自己攢點錢也不容易。活一輩子,也就老來享點福,總不能養大了兒子又來養孫子。我們兩口子有手有腳,也不能指望着你們老人家替我們養娃兒。”
楊文修吸着煙,久久沒說話。
羅紅英低着頭垂淚,也沒說話。過了有幾分鐘,楊文修收了二郎腿,撣了撣褲子上的煙灰,從沙發上站起來。
將茶几上的煙葉和火柴乾乾淨淨收進口袋裏,他一聲不吭,平靜瀟洒地出門去了。
生兒子的事再不想了。
過了幾個月,羅紅英身體完全恢復了。這天,她下了床,和春狗打量自家這幾間房,說:“咱們應該給女兒弄個房間。”
楊家父子共住一座土房。房子是新修的,春狗一家佔東邊這三間,他兄弟猴娃一家佔西邊的兩間。中間堂屋和一間卧室是楊文修熊碧雲老兩口的。分房子這事,春狗其實很不滿意,因為他兄弟雖然得了兩間,但兩間房很闊大,廚房連接着雜物室,住起來很方便。但他的這三間房,只有一間是能住人的,另外兩間沒有裝樓板,也沒刷牆,只能空着。
春狗拿出鑰匙來,將中間的屋門打開,只見屋子頂高而空闊,抬頭能看見灰黑瓦片,日光從瓦縫裏漏進來。
春狗說:“糟了,這塊瓦又破了,要漏水。幸好沒下雨。”
他連忙進屋,拿起靠在牆上的一根細長竹竿,踩到沙發上去。羅紅英訓斥
說:“你先把煙放下來!你莫穿着鞋子就往沙發上踩!”
春狗把手上煙遞給他老婆拿着,脫了鞋子。沙發上搭着防塵布,羅紅英把布揭起來給他下腳。
“你就不能洗洗腳嗎?你自己聞聞那味兒!”
“啥味兒?香味兒?我就沒覺得有味兒。”春狗用竹竿挑那瓦片,將那漏光的地方蓋住了。
羅紅英說:“媽的,臭死了。”
兩口子伸着脖子望天,檢查還有沒有哪裏漏光,有的地方用這竹竿捅一捅。羅紅英說:“這瓦幾年都沒翻了,找個時間翻一翻新吧,肯定有很多爛了的,得翻翻了,就這麼捅一捅,過幾個月又漏了。”
春狗說:“沒時間呀,還得買一批瓦,還要花錢。將就吧,等哪天有錢了再翻。”
羅紅英仰頭眯着眼睛,指着靠牆那塊瓦:“你把那塊瓦捅一捅,我看那漏水,牆上都淋壞了。”
春狗用竹竿捅她指的那塊瓦。
羅紅英忽然看到牆角有個耗子洞,氣的罵道:“這死耗子,這屋裏又沒有糧,你鑽這裏面來打啥洞!”
她心疼地上前查看,只見那牆角被耗子掏了好大好深的一個土洞,地上一堆黃土:“這死耗子!我放的老鼠藥在地上它碰也不碰,光打洞!死耗子成精了!”
羅紅英檢查她的柜子,床,傢具,幸好,還沒被耗子啃掉。
這些傢具都是她結婚時置辦的,全是新的,她都不捨得用。因為當初她是看中了這間屋子,準備把這間當夫妻的卧房的,所以新傢具都擺在裏面,用塑料布擋着。準備等那頂上的樓板裝好了再住。
不裝樓板,這屋子就沒法住,冬天冷,屋頂上要進風,時不時要落雨落水的。瓦片臟,會往下落灰塵臟物,必須裝個樓板,糊幾層報紙,這屋子才能睡覺。
羅紅英說:“咱們今年趕緊把這樓板裝了吧,等金盼她們大一點,總不能一直跟我們擠一張床。要不,我們兩個睡那間算了,這間新屋子弄好了,讓她們兩個睡。這裏還有個書桌呢,她們以後讀書了,可以趴在這寫作業。”
羅紅英摸了摸門口牆邊那張黃色的大書桌。她結婚之前,就一心想弄個大書桌,以後給孩子寫作業。想像着女兒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看書寫字,多美好啊。
她遺憾地說:“要是這再有個窗子就好了,掛個窗帘,光線好,敞亮。這屋子我老覺得太暗了。”
春狗無所謂地說:“把門開着就是了嘛!”
羅紅英說:“咱們去邊上屋看看。”
拿鑰匙又打開邊上門。
進去,一股腐朽味兒,臭味兒,塵土味兒,撲面而來。羅紅英說:“咋這麼臭,肯定有死耗子了!”
屋裏有一個大糧食櫃,兩米長一米寬,放穀子的,非常厚實。羅紅英打開檢查了一下有沒有死耗子咬。還好,這柜子結實,耗子咬不動。
靠牆還有一大堆編織口袋,紮緊了的,口袋裏放的是去年的陳玉米。有個玉米口袋被老鼠咬破了,玉米流了出來。牆上全是耗子洞,黃土。羅紅英看到自己放的耗子葯,又在一堆土中找到了一隻耗子的屍體,臭味就是從這散發的。
她拎着老鼠尾巴,將那屍體丟到戶外去。
另一邊牆上,還擺着一大堆圓木頭。柏木的,松木的,黃梨木的,舊木頭髮黑,發黃,發霉,新木頭髮白,發亮,大概有幾十根。
就是這些了。
攢了好幾年,攢了這些木頭。
有的是買的,有的是換的,有的是偷偷跑到別人樹林裏偷的,像老鼠攢穀子那樣辛辛苦苦攢起來,為了給新屋子裝個樓板。
春狗說:“不夠啊,還差一點,這點木頭才只夠裝半間屋啊。”
晚上,春狗和羅紅英躺在被窩裏合計。
農村家家戶戶都有柴林子。一片山劃分給各個人家,供大家燒柴砍樹。自家柴林子裏的樹,夫妻心裏門兒清。春狗犯難說:“我們柴林里沒大樹,全是小樹,最大的也才十公分粗,沒法做木材。”
羅紅英說:“總不能等二十年,等樹長大吧。”
春狗說:“還是得想辦法。”
他們的辦法,就是偷。
好木材是值錢而稀缺的。村民的柴林里,多是一些灌木、荊棘和小樹,只能砍了當柴禾燒,好樹都在公家林子裏。
河那邊有一大片山,長滿了一尺粗的柏樹、櫸樹和櫟樹,看的人眼饞。村裡經常有人偷偷去砍伐。羅紅英和春狗也打算鋌而走險了。
羅紅英故意到河邊放牛,趁機到林子裏轉了轉。這片茂密的森林,方圓十幾公里,其中古木參天。抬頭望去,日頭被樹冠嚴嚴實實遮擋了,泄不下一絲天光。爬藤植物在樹榦上生長,林子裏長滿了某種野生的蘭科植物,碧綠寬厚的葉片間伸出細嫩的花莖,藍紫色的花朵點綴其間。
羅紅英在淙淙的清澈小河中涮了涮鐮刀,回家跟春狗說:“那林子裏有樹!全是大樹!我已經看好了。”
春狗說:“那咱們今晚就去吧。”
晚上,羅紅英早早煮了晚飯。一大鍋玉米糊糊稀飯,兩口子把肚子吃飽了,羅紅英給金盼洗了臉洗了腳,弄上床哄睡了,給楊鑫餵了一次奶,哄她睡着。
夜深人定,鐘錶時間指到半夜兩點,夫妻兩個便掀開被窩起身,悄悄穿上衣服,打開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