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江立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剋制住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心思。
他完全沒料到會在X縣看到沈驚蟄,也沒料到相隔八年,他居然一眼就認出站在台上那位穿着警服的女人是沈宏峻的姐姐沈驚蟄。
她除了黑了一些瘦了一些之外,幾乎沒怎麼變。
穿着一件從頭包到尾的黑色羽絨服,捧着一大袋子軟糖,走向他的時候腳步沒有任何停頓,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江立的頭皮炸了。
從發佈會看到沈驚蟄開始,他整個人都處在遊離狀態。見她被記者追問,下意識的暗示了實習生小劉跳出來用新人的方式救了場,得罪了老錢,發佈會結束吃飯的時候被狠狠灌了幾杯酒。
然後他就開始在公安局門口晃。
根本沒膽子進去找她,哪怕被灌了幾杯燒刀子酒勁上頭,也就只夠勇氣讓他在門口晃晃。
近乎近鄉情怯的心情。
像是孤獨了很久的人意外的看到了和他一模一樣的影子。
結果她就這樣走了過來,懷裏的軟糖糖紙因為她的動作發出沙沙的聲響,夾雜着甜香,在昏黃的路燈下閃爍着迷離的光芒。
“夜宵?”她問。
問得時候臉上還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微微揚起,眼底卻沒有熟人重逢的喜悅。
她五官裏面,眼睛是最具攻擊性的。
八年了,在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在這樣一個連路燈都無法全部亮起的縣城裏,仍然清澈得讓他無法呼吸。
太亮了……
所以他像是被妖精蠱惑的書生一般,怔怔的接過她懷裏的糖,跟在她的身後,繞過七拐八彎的巷子,走進唯一的光亮中。
“這是縣城裏唯一一家會開到凌晨的餐飲店。”沈驚蟄進門后讓他隨意坐,自己熟門熟路的走到廚房。
“姐,兩個砂鍋,一個加辣一個不要豆芽。”她笑嘻嘻的進去,然後笑嘻嘻的被四五十歲的老闆娘從廚房裏推了出來,舉止輕鬆神態自然,卻讓江立坐得更加局促。
她還記得他不吃豆芽,或者,她還記得他和沈宏峻一樣,不吃豆芽。
八年……
砂鍋上的很快,很普通的那種粉絲鍋,老舊砂鍋的鍋底已經被碳化成純黑,上面飄着賣相一般的大白菜葉子和臘腸,加了一層辣油。
熱氣騰騰的燙得他眼眶開始痛。
沈驚蟄一直沒有再開口,她喝了一口湯,微微皺了皺眉,伸手去拿桌上的辣油。
江立的動作比她快,迅速的把他們桌上的辣油放到了別桌,動作有些大,在一旁收拾桌子的老闆娘看到了,噗嗤一聲笑得毫不遮掩。
“是該管管,她吃的太辣了。”老闆娘搭腔。
她和沈驚蟄應該很熟,眉眼裏全是八卦的痕迹。
“老鄉。”沈驚蟄轉頭,解釋了一句。
江立看不到她的表情,卻看到了老闆娘對他擠眉弄眼的樣子。
實在太尷尬,他低頭掩飾性的喝了一口湯,卻因為太燙紅着臉卯足了勁咽了下去,喉嚨一片火辣辣的燒痛。
沈驚蟄仍然沒開口。
只是拉開椅子,把江立拿到隔壁桌的辣油又拿了回來,加了兩勺。
本來就血紅一片的砂鍋變成了可怖的猩紅色,她喝了一口,終於滿足了,脫了厚重的羽絨服,眯着眼睛開始埋頭苦吃。
這其實是她今天第一頓正兒八經的熱食,胃早就隱隱作痛。
剛才江立拿走辣油的時候她恨不得拿砂鍋蓋他的頭。
誰給他的膽子拿走她要吃的東西?這小子估計是忘了輩分了。
“你胃不好。”江立皺眉,陳述句。
北方的燒刀子容易上頭不容易散,他的酒意還在,八年後重逢他開口的第一句話裏面深埋的熟悉程度讓他有些怔忡。
沈驚蟄只穿了一件煙灰色的毛衣,中領,樣式普通。她向來都不白,皮膚是略淺的蜜色,鼻尖上有幾顆雀斑。
這個西北小鎮離他們老家有一千多公里。
他在開着暖氣霧氣瀰漫的小吃店裏看着這個女人,恍惚的覺得自己似乎跨過了八年的時間長河。
“你管太寬。”沈驚蟄頭都沒抬,語氣自然。
聽不出情緒。
江立吶吶的拿筷子攪了下自己的砂鍋,八年了,他仍然分辨不出她的真實情緒。
但是他知道他自己的。
心跳如鼓,大腦一片空白。
***
沈驚蟄吃的很快,風捲殘雲的吃完裏面的粉絲,又開始喝湯。
吃的時候沒有看江立,沒有說話,餓急了的樣子。
江立也沒開口,他並不餓,但是剛才在外面徘徊的時候凍狠了,連着喝了好幾口湯才緩過來,動了動手指。
“什麼時候來的?”沈驚蟄還拿着毛巾包着捧着砂鍋喝湯,問的時候遮住了半張臉。
“大年初四,昨天。”江立咽下口裏的湯。
真的是很難吃的宵夜,除了咸沒有任何鮮味,但是沈驚蟄吃的狼吞虎咽,甚至還把桌上冷硬的饅頭掰碎了丟到湯里。
江立又喝了一口湯,心底苦澀。
他記憶中的沈驚蟄,其實吃的很挑。
“住哪?”沈驚蟄專註的掰饅頭,問得漫不經心。
“台里提供宿舍。”江立放下勺子。
沈驚蟄動作停住,挑挑眉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江立低頭,掩飾眼底的情緒。
“縣電視台沒有宿舍。”沈驚蟄雲淡風輕的揭穿他的謊言,吃了一口泡軟的饅頭,伸手又挖了一勺辣油,“哪家賓館?”
“……友誼招待所。”江立看起來沒有被揭穿的窘迫,他注意力都在辣油上,他看着沈驚蟄把已經變成深紅色的饅頭塞到嘴裏,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胃痛。
“簽了多久?”沈驚蟄也沒打算繼續糾結這個話題,第三個問題接踵而至。
“……三年。”江立忍了又忍,仍然沒忍住,站起來頂着沈驚蟄透着涼意的眼神把桌子上的辣油放到櫃枱上,然後強撐着微紅的臉坐回去。
“吃這個,我用的公筷。”把自己還剩下一大半的砂鍋推給她。
他一直用的小碗,吃的時候用另外的勺子和筷子,把砂鍋放到她面前的時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很明顯的強自鎮定。
他到底在緊張什麼?
沈驚蟄眯眼。
她對江立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八年前,十八歲的少年,看起來斯文,其實脾氣很差做事衝動,和她那個讓人頭痛的叛逆期弟弟天天湊在一起,嘀咕着誰家的閨女胸大誰家的閨女腿長。
那絕對不是個看都不敢看她的少年。
她清楚地記得當年他逼着他父母到她家裏找她父母讓她做家教的那件事。
飛揚跋扈唯他獨尊的樣子。
其實他外表變了很多,如果不是當了幾年警察,老姚又有意的讓她把空餘的時間用在刑偵學,她可能不見得能第一時間認出他。
少年的青澀模樣已經全都不見了,現在的江立,看起來比他這個年紀的人更成熟一些。
他那雙曾經很招人的丹鳳眼不再清澈,年輕衝動時期偶爾翻湧的狠戾全都消失無蹤,現在他的眼底甚至有些晦暗。
眼神閃爍,臉上的表情忐忑心虛。
“我陪你去招待所收拾收拾,先住到我那邊。”沈驚蟄沉默后做了決定,她沒有吃江立推過來的砂鍋,起身找老闆娘結賬,無視江立看起來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走不走?”結完賬回來穿羽絨服的沈驚蟄擰眉,長時間沒合眼讓她耐心有限,問得時候已經帶着不耐煩。
怎麼就變成這樣?猶猶豫豫戰戰兢兢的樣子。
江立起身的時候動作很大,板凳滑出半米遠,深夜裏聲音特別大。他懷裏還抱着沈驚蟄之前丟給他的軟糖,因為用力,軟糖糖紙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低頭。
在光線下他才發現,這軟糖的牌子很熟,是他們當年常常吃的那一款。
“老錢外調還需要一陣子,這幾年我也認識一些記者,頂替他接班的事,我會幫你想辦法。”沈驚蟄走出店門后才開口,“春運票不好買,你在我家住幾天,什麼時候買到車票什麼時候回去。”
“什麼?”江立停住。
“聽不懂?”沈驚蟄懶得重複,轉頭看他。
江立不再說話,也不再往前走,抿着嘴沉着臉,懷裏抱着一堆軟糖。
巷子裏老舊的路燈閃了幾下就滅了,巷子裏只有積雪的反光,兩人隔着兩三米遠的距離沉默。
他個子比她記憶中的高,但是發脾氣的樣子仍然和記憶中一致。
狹長的眼睛瞪着她,昂着脖子抿着薄唇。
這倒是讓她有了些少年懷念后的軟化。
“走吧。”沈驚蟄戴上了羽絨服的帽子向著招待所的方向走去,腳步不再停頓。
身後的男人在半分鐘后又帶着軟糖窸窸窣窣的追上來,仍然一言不發,但是這一次站到了她邊上。
他從招待所里拿出那兩個巨大無比的箱子看着她的時候,因為緊張鼻翼煽動,舔了舔嘴唇,急促又堅定的宣佈:“我不會走的,台里三年合同如果違約要賠一年年薪。”
“是真的,因為他們幫我付了上家的違約金,我沒錢付違約金。”見沈驚蟄眯眼,他迅速的又補充了一句。
“……呵。”沈驚蟄冷笑,扭頭就走。
身後的男人拉着拉杆箱轟隆隆的跟在她後頭,他表達完自己的立場后,似乎就安心了。
一言不發亦步亦隨的跟着,打到出租車后還很順手的幫沈驚蟄開車門。
“……”沈驚蟄動作一頓,到底還是坐了進去,出租車發動后,她才問,問得咬牙切齒,“多少違約金?我倒想知道江大少爺都付不出來的違約金到底會有多少。”
“……”江立扭頭看車外。
沈驚蟄看了一眼一直很八卦的出租車司機,也閉了嘴。
罷了,她有的是機會盤問。
***
二十年前,沈驚蟄十歲,江立和沈宏峻六歲。
N鎮在二十年前還是傳統水鄉的樣子,白牆灰瓦,有些破舊,兩三家人擠在一幢樓里,用小而潮的天井隔開。
那時候房間裏沒有衛生間和下水,自來水和廚房都還是公用的,夏天的時候,男人女人們會各自錯開時間,在那個小小的天井裏洗澡。
沈驚蟄十歲,被劃到孩子洗澡的時間,每天洗澡的時候天都還是大亮的,她一直覺得很正常,直到這兩天總是隱隱的覺得背後發涼。
所以她此刻赤着腳站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咬着嘴唇猶豫到底要不要脫衣服。
盛暑的季節,她下午又上了體育課,她覺得自己動一動就飄着汗臭味。
沈驚蟄皺着眉頭咬咬牙,還是脫下了校服襯衫,正準備脫背心的時候,圍牆外面一陣乒乒乓乓。
然後是男人呼痛的聲音,和小孩子叫嚷着不要臉的嘲笑聲。
沈驚蟄反應很快,披上已經弄濕的襯衫兩三步爬到圍牆上,看到地上躺着個男人。
他們鎮上出了名的鰥夫,非常猥瑣,前陣子還因為不穿褲子在馬路上嚇人被關了兩個月。
“他偷看你洗澡。”沈宏峻奶聲奶氣的告狀。
江立沒說話,拿着手上的木棍子用力的捅那鰥夫的下體,鰥夫又是一陣慘叫。
“以後姐姐洗澡,我們兩個就守着。”沈宏峻手裏也有木棍子,揮了兩下覺得自己真是男子漢。
這件事最後怎麼解決的沈驚蟄其實已經有些淡忘了,卻記得一聲不吭的江立在她打算跳下圍牆的時候,伸手,手心裏有幾顆軟糖。
“我爸爸在外面買的。”江立踮着腳,“你吃。”
果汁香濃的軟糖,放在嘴裏可以嚼很久。
這個牌子現在已經不好買了,沈驚蟄每次一買就是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