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我們的青島(1)
裘利安回來有七天了,學期已經開始,他卻請了病假。這天,田鼠在廚房對裘利安說,鄭教授去火車站接他夫人,她剛從北京回來,帶了好多行李,說是親戚朋友送的禮物。“回來了。”裘利安話不是答也不是問,他找牛奶喝。中國牛奶和飲水,都得消毒。田鼠已知道他的習慣,喜歡涼牛奶,一口喝半杯。每天早早將新鮮牛奶煮沸,放在那裏冷卻。系主任夫人看上去年輕了十來歲,粉嫩得很。田鼠說。必是敬菩薩拜佛得福了,我在校門口碰見的,客氣得很,還給我打招呼,問你假期到哪裏去了?裘利安端着茶碗回卧室,他也染上中國人每天不斷茶的習慣,而且專愛龍井一類的,淡雅清純,不像英國人喝的大吉嶺茶,賽如香料。他真正討厭田鼠,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巫師看上去狡猾,但只是外表如此;田鼠則相反,樣子老實忠厚,卻到處亂竄,什麼都感興趣。這傢伙他媽的混蛋。裘利安咒罵道。他的中文足夠解僱這傢伙,重新雇一個稱心如意的僕人。不行,僕人能說英文,很難找。田鼠和巫師都是校里特地為他找的。這兒每個人都對他說英文,他現在只會說三百個不到的中文詞,能聽懂多一些,差不多是個啞巴。從北京回來,裘利安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天,精疲力竭,真是精疲力竭,他原以為自己是“戰神”火星,身強力壯,對付女人能征慣戰,從無饜足。怎麼會這麼不堪一擊?他的癥狀有點像流感,頭暈,無力,沒胃口,也睡不好,只能醒着乾瞪眼。他至今還沒學會房中術,這不是由於他的無能,而是文化差別。一個民族文化很難與另一個民族文化交流,交合多少次也無用?他讓僕人特別去集市挑了兩棵梅,開金花的東方梅,春天近了,容易活。按理說,他應該去花園瞧瞧,謝一下兩個僕人才是,田鼠說梅樹能煞桃樹的妖氣。可他就是沒心思這麼做。從小喜歡衣衫不整,現在頭髮鬍鬚也不理不睬,任其發展。他哪兒都不想去,總是躺在床上,經常是朝牆,也就是背門而卧——的確很累,同時他也想大腦靜靜,好好想一些事。但是他發現自己全部時間想的,卻是閔什麼時候回來?現在他強烈意識到,她“回來”,不會回他這個家。不過走十分鐘路就到他這兒,至少感覺上近了。他在心裏想她這一刻會在做什麼,會想她嗎?他打開窗子,往她住的方向看一眼,便覺得心裏好受一些。她的火車票比他晚七天。是她的安排——不是為了怕嫌疑,而是無法忍受兩人一起坐一天一夜車,目光相對,卻不能靠近。裘利安認為她這安排有道理,從另一方面看,她能控制,也是好事。裘利安在火車上度過的二十四個小時,準確地說,火車走了二十七個小時,回來的這段獨居時間,越來越讓他明白他陷入之深。現在不是一個從身邊推開女人的老問題,現在的問題,是有沒有可能從心裏推出閔。母親的信擺在桌子上,他給母親寫信的密度,又回到每星期至少兩封長信。詳細講一切,像請母親看他的日記一樣。這次北京之行,事情發生得又急又密,在北京寫信時間不多,沒有可能把所有的細節全講。現在講,倒是一個回頭看一下的機會。但是,他發現,以前他與母親親密無間,沒有禁忌,現在卻有很多不便講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