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金屋笑
有句話叫作床頭吵架床尾和,並不單單適用於平民百姓的夫妻,至少劉徹一覺醒來,只覺得神清氣爽,原本的怒火全都消失了,瞥一眼沉沉睡在身邊的陳阿嬌,竟然還覺得她十分可愛。
他登基日子不長,朝中重臣大半都聽從祖母,遵循黃老之治,意在無為,祖母不肯放權,諸王不尊皇令,朝政憋屈,回到後宮就想舒心一些,他其實並不是多喜歡平陽姐姐送他的美人,只是連日來心中壓抑無處發泄,昨天陳阿嬌大鬧要尋死,他也是真的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她臉上叫她冷靜,但這會兒,他自己冷靜了,才漸漸后怕起來。
先帝子嗣眾多,並無嫡出,原本是立長,後來大哥被廢,按理輪不上他,是因為館陶姑姑和母親獲得了祖母的支持,外又有梁王生事,才把太子之位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很小的時候,母親並不告訴他這些事,卻也時常讓他去陪着陳阿嬌玩,但他知事太早,遠遠超過常人對幼童的定義,所以他一開始其實並不喜歡陳阿嬌。
陳阿嬌有什麼好的呢?她天性霸道,和平陽姐姐搶珍寶錦緞,好幾次他都看到平陽姐姐偷偷氣哭,她一來,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全得放在她的面前,她剛學打扮那會兒愛穿華麗的裙裳,要四個人抬裙擺,她帶着他騎馬出宮門,馬踏青苗,卻只有他吃了板子,她一不織布二不採桑,不會歌舞只會舞劍,身後卻常常追隨着長安貴公子們熾熱的目光。
他厭惡去討好別人,卻不得不敷衍着她,他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上她,但時間久了,還是忍不住去注意她,也許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的,年少慕艾時總會被陳阿嬌那樣明艷張揚的美人吸引,只是他並不願意承認。
要是陳阿嬌真的死了……劉徹搖頭,不想再想下去。
罷了,推行新政忙得很,就算真的納了美人,他又能去幾次,為了這個讓後宮起火,實在不值當。
劉徹去上朝之後沒多久,姚夏就醒了過來,她額頭上的傷已經上了藥包紮好,甘泉宮的宮人有一半都是她從家裏帶來的,和她關係最近的侍從陳惠一邊給她梳妝,一邊偷偷地告訴她,“翁主,陛下走的時候彷彿不生氣了,步子輕快地很呢!”
姚夏擺了擺手,問道:“太后那邊可有人傳話?”
陳惠搖搖頭,說道:“昨天夜裏來過兩撥人,一撥是太皇太後身邊的姑姑,聽說陛下留宿在咱們這兒了,高高興興地走了,一撥是太后的人,沒留下話來,大約是來勸和的吧。”
姚夏點了點頭,根據陳阿嬌的記憶,她跟劉徹的母親王太后的關係很親近,但從她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王太后是個十分精明的人,所做的事情都是為了兒子,如今陳阿嬌這邊不能出事,她才多了幾分關心,事實上到了劉徹廢后的時候,王太后可是一句話都沒有講的。
對這種聰明人並不需要太多討好,只要不失勢,不得罪就好,同理也並不能指望她多少,姚夏只是例行去探看了王太后一會兒,就到太皇太后那裏坐了一整個早上。
太皇太后竇氏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強勢,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老人家,臉上滿是皺紋,她早年因病失明,聽力因此變得敏銳,宮中的宮人都不敢大聲說話,她笑眯眯地拉着姚夏的手問長問短,看上去實在是喜歡極了這個外孫女兼孫媳婦。
陳阿嬌對外人脾氣大,對竇氏卻尊敬得很,姚夏也就學着她的口吻把昨日的事情刪刪減減地講了,竇太后也就嘆氣,說道:“宮裏就是這樣,你可比祖母當年好得多了,彘兒是個重情的孩子,還能聽得進去話,只是你自己也要穩重一些,你母親拎不清,現在祖母還能替你看顧着,等祖母百年之後,哪兒還有人肯心疼你啊。”
姚夏眨了眨眼睛,眼前泛起一陣酸意,她知道並不是自己想哭,而是這個身體殘留的意識想哭,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把頭埋進了竇太后的懷裏,順着陳阿嬌的心意,低聲地抽泣起來。
竇太后拍了拍她的背,如同一位再尋常不過的老人家一樣絮絮叨叨,“男人的心是鎖不住的,你外祖父當年喜歡我,封先帝做太子,封我做皇后,十幾年聖寵不衰,到後來不也有了慎夫人,要她跟我平起平坐……”
蒼老的大手摸索着替姚夏擦拭淚水,竇太后說道:“其實啊,他要幾個女人你就給他幾個,宮裏最不怕的是分寵,最怕的是獨寵,后宮裏的女人多了,心就分散了,反倒會念着你,夫妻的情分最傷不得了,你啊,好好地調養身子,生幾個孩子,你就不會天天想着他了,女人啊,都是這麼熬過來的。”
姚夏抽噎一聲,搖了搖頭,說道:“不成,現在鬆了口,以後就沒法收回了,要麼就一個都不準,要麼我就再也不理他。”
竇太后摸了摸姚夏的臉,“你的脾氣跟你母親一模一樣,可她是公主,你是皇后啊,她鬧得再凶,陳侯也不敢跟她要說法,你嫁的卻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貴的男人,你壓着他,他就要惱,你讓着他,才有好處。阿嬌,當初你要嫁進宮的時候,我就不高興,現在受氣,知道難受了?”
姚夏沒有再說話,竇太后卻能想像得到她倔強的樣子,知道勸不來,只好嘆了一口氣,“等你吃了虧,就知道祖母勸你的話一點都不假,你只盼着祖母長壽吧,有祖母在,總不會看着彘兒給你委屈受。”
姚夏抱住了竇太后,卻知道這個看似精力旺盛的祖母時日不多了,再過幾年,竇太后病故,朝政大權會被劉徹逐一收攏回去,那時候,即便囂張如陳阿嬌,也只能忍氣。
劉徹下朝回來的時候是沉着臉的,他實行新政,意在扶持支持自己的大臣上位,迅速奪取話語權,然而朝中重臣基本上都是三朝元老,信奉文帝無為而治,以太皇太后的旨意為尊,今日更是過分,他提出的兩項改策全被駁回,滿朝文武跪了一地,然而這些人看似謙恭,卻沒有一個人把他的話當一回事,他氣得摔了奏牘,直接罷朝。
天天無為而治無為而治,那就讓天下自治好了!要他這個皇帝做什麼?就為了在奏牘上寫個閱嗎?
劉徹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一回到宮裏,剛想去甘泉宮,就聽內侍黃時小聲地說道:“陛下,皇后早起去了太后宮裏,現下在太皇太后處,已經一個早上了。”
劉徹氣得來回走了好幾圈,忽然想到了什麼,看向黃時,“你好似不太喜歡皇后?”
黃時嚇得臉色一白,連忙跪下辯白,“陛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實話實說啊!”
劉徹冷笑一聲,一腳踹在黃時的心口,“朕是在氣頭上,但腦子沒壞,朕平生最恨別人把朕當猴子耍,拖出去,腰斬!”
黃時嚇得連連叩頭,涕泗橫流,“陛下,陛下!奴婢跟了陛下八年了,奴婢只是心疼陛下,陛下在朝上那麼辛苦,皇後娘娘掌管後宮,卻讓陛下內外受氣,連個妃嬪都不許陛下納,奴婢為陛下不平啊!”
“來人,拖出去,不必腰斬,斬首厚葬。”劉徹話音一落,原本有些躊躇的侍衛再不猶豫,黃時被連拖帶拽地拉了出去。
斬了黃時,劉徹的氣順了一點,想喝口茶,剛要叫黃時,就想起人已經沒了,他煩躁地點了一個小黃門去倒茶,不想伺候的茶水有些過燙口了,他一把砸了茶盞。
正在這時,外頭通報皇後來了,劉徹原本不想見,但還是擺了擺手,讓她進來。
姚夏沒有穿曳地華服,臉上的妝比昨日素淡了一些,卻也光彩照人,劉徹看得倒是順眼,但心氣不順,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遣走了宮人,走了過來。
“朝上的事情我聽說了,你想行新政,一會兒要改藩,一會兒要尊儒,一會兒還要擴軍,祖母都跟我說不知道你想做什麼。”姚夏在劉徹的身邊坐了下來,極為自然地給他按了按肩膀。
劉徹有些不太習慣她的溫柔,然而聽到祖母兩個字,卻立刻像一個點炸的葯桶,怒道:“朕還能想做什麼?你去問問你的好祖母,她到底想讓朕做什麼!”
姚夏噗嗤一聲笑了,抬手給劉徹把垂落的幾根髮絲順好,才道:“那你到底想做什麼?”
劉徹張口想說,卻又把嘴閉上了,恨聲說道:“你們都是一夥的。”
姚夏眨了眨眼睛,親了一下他的嘴唇,“別生氣了,我跟祖母才不是一夥的,我跟你才是一夥的,真的。”
劉徹想到昨夜的溫存,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情緒稍微有些穩定了,但還是煩躁得很,“你不是都知道了嗎,還來問我幹什麼?”
姚夏挑眉,“知道你要削諸王,知道你要立儒學,知道你要擴軍隊,知道你想打匈奴?”
劉徹一時有些怔愣,“祖母把什麼都告訴你了?”
“你別老冤枉祖母,你的那些新政目的性多強啊,是個人都知道你想做什麼了,你跟我說,你現在最想的是不是強軍政,你想跟匈奴打仗。”姚夏看着劉徹的雙眼,問道。
姚夏的眼神是全然信賴的,帶着一點猜中的小得意,卻很乾凈,不帶絲毫朝堂詭譎的陰影,劉徹不知不覺有些放鬆了下來,他早就很習慣和陳阿嬌平等對話了,故而也沒有覺得她的語氣有什麼不對,嘆了一口氣,說道:“這確實是我最想做的事情,但其他的那些也很重要,自從高祖開國,諸王的封地一天比一天多,實力一天比一天強,也是迫在眉睫,如今百家學說各有各理,人心不聚,若天底下的文人都是儒家君子,天下可穩,黃老之治是為休養生息,如今盛世太平,無為只能平添貪腐,使政局混亂,朕有那麼多的事情想做,祖母卻覺得我在胡鬧。”
他越說越覺得不忿,姚夏一邊給他按着肩膀,一邊說道:“我今日和祖母談了談,你也知道,祖母並非是呂后那樣獨霸大權的婦人,她堅守黃老之治無非是因為這樣的治道能安生,你剛剛登基就忙着什麼新政,這邊也要插一腳,那邊也要鬆鬆土,老人家哪知道你想做什麼,你要是真的想去做,先緊着一樣來,祖母是聽得下人勸的。”
要是平時,劉徹壓根就不會聽旁人說什麼,他脾氣大,受不了氣,但如今仔細想想,好似確實是這個道理,他推行新政的時日過短,幾乎每天都是在朝上和臣子置氣,從未去和祖母深入地交談過。
劉徹忽然一把握住了姚夏的手,“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走,我們去寫新政表,告訴祖母我想做什麼!”
姚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劉徹拉着手跑了出去,她也是跑了幾步才想起來,陳阿嬌的記憶里,她和劉徹小時候常常就是這樣手拉着手在宮中四處跑來跑去。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她的嘴角微微地彎了起來,劉徹回頭看她,見到那張盛氣凌人的面容上綻出笑來,如同三月微陽,笑靨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