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1)
天仍是漆黑的。雪卻已經停了。我到達機場的時候,那裏一片燈火通明。早班的航班已經開始辦理登機手續了。聖誕節的早晨,機場竟是意外的擁擠。這許許多多的人,是趕着回家呢,還是出門探親訪友呢?無論如何,他們正盼望着團聚。然而我到這裏,卻是為了別離。如此繁忙的清晨,如此多的航空公司,我又如何知道,阿文將要乘坐哪一班呢?我瘋狂地搜尋着每一家航空公司的電視屏幕,紀錄著所有飛往洛杉磯的航班的登機地點和起飛時刻。最早的一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起飛時間是早上五點五十分,在A15門登機。我抬腕看看手錶,五點二十分。已經開始登機了!穿過安全檢查,我向A15門奔去。遠遠的,我看見阿文的背影了。我在奔跑,穿過層層的人群,我碰到誰的背包,又絆到誰的皮箱,有人扭頭盯着我,有人皺着眉小聲抱怨。但我不在乎,我需要加快速度,我尋找每一個可以穿過的縫隙。我要趕上他,我要為他送行!他已經走到登機門前了。一位身穿西北制服的金髮女郎,正面帶微笑地接過他手中的登機卡。我突然想要呼喊,我想告訴他,我來為他送行了。然而,我卻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口了。為什麼要他知道我來為他送行呢?我為什麼要攪亂他登機的步履呢?西北公司的金髮女郎擁有一臉甜美的微笑,然而我呢?一個他如此憎惡着的人。在他離開的這一刻,他果真會願意見到我嗎?那兩百塊錢,正躺在地下室的地毯上。躺在那兩團烏黑的泥水裏。也許正如他說的,我們已經互不虧欠了。金髮女郎似乎已經完成了她的工作。阿文一步邁進登機門裏,卻又突然站住了,他迴轉過頭來,向人群中張望。我慌忙閃身藏在柱子後面。遠處明亮的玻璃窗里,反射出阿文的身影,他扭着頭頓在那裏,似乎在搜尋什麼。後面排隊準備登機的乘客開始催促了,那金髮女郎也正用手輕輕拂着他的肩。阿文終於邁開步子,瞬間便從登機門裏消失了。然後是絡繹不絕的人流,向那狹窄的門裏湧進去。仍站在外面的人們則交談着,揮着手,或者擁抱着。還有一些人,獨自上路的,排在長長的隊伍里,耐心地等待着。我腦中一片空白。我該向哪裏去呢?我轉回頭,緩步向著機場外走去。阿文終於已經離去了。我那糾纏不清的記憶,似乎也到了應該結束的時候了。我終於真真切切地明白,我不再憎惡偉了。如今,我只憎惡我自己。我要告訴偉,這許許多多年,我和他一直彼此糾纏着。即使不在他身邊,我卻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生活,他也從來沒有離開我的生活。然而,從今天開始,我永遠都不會再糾纏在他的生活里了,再也不會糾纏在他和佳慧的生活里了。我的步伐越發的輕快,到後來,幾乎是在飛奔了。我年邁的豐田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昨夜的積雪,已經被掃雪車高高堆在路邊了。那寬闊的路面上,滿是樅橫的被鹽水溶解的污泥。在那急轉彎的標誌牌下面,我泊好車,迫不及待地衝上樓去,按響了偉家的門鈴。偉鐵青着臉站在門內。裏間卧室的門虛掩着,隱隱傳出佳慧的抽泣聲。看來,偉的出走並沒有持續很久,倒是那爭吵,彷彿到此刻仍沒有結束。該結束了!一切都應該結束了。我突然感到一陣輕鬆,發自內心深處的,從未有過的輕鬆!偉一臉怨憤的表情,彷彿整個世界都翻轉過來,把他壓在最底下了。他那雙濃密的眉毛,在他額前幾乎快要糾結在一起了。下面的一雙眼睛正佈滿了錯綜網羅的血絲。他原本深邃的目光,此時卻象燃燒的火焰,立刻就要噴射出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