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我姓夏,卻在冬天出生,所以叫作夏冬。我喜歡山。我喜歡爬上高的地方。不僅僅因為登高可以遠眺,其實坐飛機看得更遠。我喜歡的,是那種眼前一片開闊,輕輕一抬腳,就可以毫無阻攔地墜下去的感覺。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擁有徹底的自由,走或者飛,生或者死,任我選擇。很小的時候,我爬上我家陽台的護欄,試着張開雙臂,仰起頭努力呼吸。雖然那陽台只有三層樓高,可那時,樓前沒有煩鬧的二環路,也沒有鄰此及彼的高樓大廈;那時護城河邊還爬滿野草和荊棘,夏夜還能聽見滿耳的蛙鳴。那時北京的天還很藍很藍。身後父母的爭吵嘎然而止,轉而變作驚呼。我任由他們把我從護欄上拽下來,最後看一眼遠處薄霧籠罩着的古觀象台和那下面緩緩駛過的列車,平靜地等待着父親的巴掌落到屁股上,聲音雖響,卻不很疼。終於有一次,我長久地站在護欄上,父母只顧着爭吵,沒人注意到我。那次,我自己從護欄上爬下來。第二天,母親就搬走了。我早晨醒過來的時候,見到父親獨自坐在我床邊嘆氣。那天我的淚水濕透了整面枕巾。其實我從未見到過母親離去時的樣子,可心裏卻頑固地停留着一個畫面:我坐在樓門前的台階上望着母親的背影大哭,母親聽見哭聲,回過頭向我揮揮手,卻沒停下腳步。從那以後很長時間,我的生活里只有父親,他再沒打過我。從那以後,我也曾爬上陽台的護欄,卻未曾再被他看到過。小學一年級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或許應該說,我開始生一場大病。大人們把它稱作心肌炎。父親為此憂心忡忡一直到我長大成人,但我的記憶里並沒有什麼特別疼痛或不適的感覺。我只記得我突然打不過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子了。他們輕易便將我壓在身下,搶走我的玩具衝鋒槍或是塑料寶劍。我奮起直追,可他們總是越跑越遠,我卻越來越透不過氣,直至眼前變作白茫茫一片。生病後我一周只上兩天學。上學或放學的路上,我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后架上,拉住父親的后衣襟,或是緊緊抓住車座下面的扶手。同學們遠遠看見了,紛紛向班主任老師報告,說夏冬的父親騎車帶人,不遵紀守法。於是我開始痛恨學校而寧可躲在家裏。直到上初中的時候,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二六永久牌自行車,才逐漸忘卻了對學校的畏懼。上小學的幾年,我的大部分時間是獨自在家度過的。父親上班時把門反鎖了,我不能下樓去參加孩子們的遊戲或是戰爭,便只能一人在家閑逛。可能是那段時間悶得狠了,數年後,當我重新獲得了自由,就沒原則地接受所有願意接納我的人。為此付出的代價令我苦不堪言。我在家裏閑逛的時候翻遍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這是一座六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家屬宿舍樓,到我有記憶的年代,經歷了十幾年的風雨,竟也有些破舊不堪了。尤其是廁所和廚房。很多處的牆皮已經剝落,牆角有限的空間裏堆放着無限的廢棄的雜物。這便是我的“兒童遊樂場”了。我研究並臨時保管過其中每一件可以轉移到我床底下的東西,比如破裂的木製鏡框,生鏽的毛衣針,彎曲的自行車車條,還有打着補丁的自行車內胎。這些東西一般會在床下停留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然後就沒了蹤影。然而有一件東西卻得到了我長期的特別關照。那是一本極其破舊的日記本,封面上是個手握《**語錄》,兩眼炯炯有神的“紅小兵”。我把它藏在枕頭一側的褥子底下。自從父母離異,我就一直自己負責自己的床鋪,所以過了很多年,直到我上大學離開家,父親也未曾發現過它。自從見到這日記的第一眼,我就懷疑它本來不屬於我家。也正因為它帶來的這份神秘感,我對它“一見鍾情”。這本子絲毫也不精美,遠比不上當時流行的那種塑料封皮上印着風景或人物圖片的筆記本,而且,這本子的最後幾頁連帶着封底已經被撕掉了。可我還是一直珍藏着它,珍藏了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