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許諾
不知是上蒼垂憐,還是地府不敢收越大公子這清風朗月般的人物,曲雲真便是在這等節骨眼路過了龍門山,或許是因為感慨三位兄弟分道揚鑣,那一夜他盤坐于山間,以簫寄託思念。
洛周一聽就知是何人所奏,近乎欣喜若狂,又生怕二弟離開,情急之下砍下竹枝,戳數孔豎以為笛——這臨時製作的竹笛實在音不成調,調不成曲,但曲雲真聽出了大哥的笛聲。
簫笛於夜中對話。
曲雲真處事老練,他知大哥困于山下必與龍門山或是逍遙谷拖不了干係,不敢打草驚蛇,而是投下了飼料,放幾隻信鴿追逐入谷。
洛周便以血書詳述了當年經過、以及大公子垂危之事,將此信寄出了山谷。
曲雲真又驚又喜。
原來不止大哥還活着,大公子也還活着。
茅山三俠之中,他曲二俠雖然最為圓滑世故,但在情義二字上,卻是同屬一脈。
他聽聞逍遙谷惡跡后,曾雇傭高手想要攻克而入,不想其中出了叛者,反遭追殺。
直到迦葉救下他,他深知越大公子時日無多,尤其是受了洛周十年真氣,能繼續救他的也只有茅山真氣。
曲雲真再不猶豫,綉好了香囊縱身跳入山谷。
“原來那位大師便是天竺的迦葉法師,早知他便是二公子的師父,我就不必如此迂迴了。”曲雲真道:“我本來也考慮過直接寫信給老三,只是素聞清城院人多口雜,若是讓不軌之人得悉大公子尚在人間,恐遭來禍患……原本只是想讓老三另想它法,趁武林大會看看能否有法子迫薛夫子開啟石門,未曾料到……”
說到這裏,舒雋赧然咳了一聲,“我本想先去九連池谷邊探探路,沒想到被逍遙派那幾個糟老頭給盯上了,尚沒弄明白他們為何要痛下殺手,眼見不敵只好先跳崖再說……”
曲雲真一拍舒雋的肩,“萬幸老三跳下來了,昨夜大公子情形兇險,我們合二人之力,方暫時度過一劫……”
他們說到此處,但見長陵忽然撩袍跪身對他們施了一個大禮,三人連忙伸手欲攔,她鄭重其事頓首道:“兄長能夠活到今日,全仗三位前輩義薄雲天,長陵感念在心,他日但有所求,必當義無反顧在所不辭。”
“二公子何出此言?大公子乃當世豪傑,江湖中誰人不敬之仰之?那些年他為天下蒼生如此盡心竭力,若是我們明明能救卻無動於衷,豈非愧對茅山派欠越家之深恩?”
洛周一說,曲雲真和舒雋也連連附和,硬生生把長陵給拖起來,舒雋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哭笑不得道:“早知你就是越二公子,您就該把那香囊早些送到我手中,沒準我們早就能助大公子脫困了。”
長陵問道:“我探大哥的脈息,他的臟腑的舊傷應該早就痊癒了,為何仍要時時輔以真氣才能保住性命?”
這會兒,葉麒也替長盛把過了一次脈,他看了洛周一眼,“怕是當年洛大俠所中之毒所致吧?”
“嗯,雖不知是為何毒,但毒發之時周身內火虛旺,遍體血管如同爆漲,若不能及時以真氣化解內熱,必爆體而亡。”洛周頗是自愧道:“十一年前我只顧着吊住大公子一口氣,不想反將此毒根重在他體中,這些年我也用過不少方法,始終無法將毒性驅逐……”
葉麒緩聲道:“洛大俠無須自責,我聽當年情形,若不施行真氣大公子也難以活命。”
曲雲真道:“只是近來,我察覺到大公子所能消受的極為有限,我們所渡之真氣,十分入體至少散了五分,昨夜可能連三分也不到,照此下去,怕是……”
不言而喻,身體一旦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便是神仙渡氣亦是無用。
舒雋忽然想起什麼,“不知二公子的南華金針可否解毒?”
長陵焉能沒有想到?
雖說南華金針只能解短期之毒,若欲化解久附體內的頑毒,唯有當日與迦谷攜手在燕靈村救助村民的法子。
“金針驅毒需得佐以陰陽二氣,”長陵沉聲道:“大哥體內早已充斥着茅山派的真氣,若是這種時候強行再注入陰陽兩道真氣,恐怕亦是兇險重重……”
葉麒當即道:“將真氣驅逐就好了。”
所有人為之一怔,但聽他道:“只要在驅盡真氣之時注入陰陽二氣,不就能夠化解血液中的毒素了么?”
驅氣之說,洛周三人皆是聞所未聞,葉麒卻是深有體會。
他少年受釋摩真氣重獲新生,此後遊歷大江南北,只可惜終究沒尋到練得釋摩真氣之人,紀北闌曾言,除非他能將釋摩真氣驅之體外,與此同時有另一股能續命之氣注入體中,此為一條掙命之機——然則,釋摩真氣可散天下諸多真氣,卻無任何功法能散釋摩真氣。
說起來,他與他這位“准”大舅子,倒還真是境遇相似——同樣的受命於真氣,又隨時可能喪命於真氣。
長陵好像看出了端倪,立即否決道:“不行。”
葉麒一呆,見她走到面前,問:“你莫不是想讓我驅散大哥體內的真氣,然後由你來渡送陰陽二氣?”
葉麒看她滿面慌張之色,啼笑皆非道:“你傻啊,我自己有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么?就我那點兒微末道行,哪夠給咱大哥用的?等師父和師伯來了之後再施為,由師伯驅氣,你與我師父再渡氣施以金針,這一環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平日裏,長陵遇事尚算冷靜自持,今日就跟糊了一團漿糊似的,愣是轉不過彎來,聽葉麒這一席話,才後知後覺地一點頭:“是了,我竟把師父師叔給漏了……只是,眼下外頭人多混雜,若是貿然開啟山門,會不會……”
“誰說只有山門這條路了?”葉麒一臉“朽木不可雕也”的望着長陵,“曲二俠和舒老頭兒怎麼下來的,你忘了么?”
見長陵眼中泛起了恍然大悟的亮,葉麒無限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唉,還好有我在,要是單單指望你啊,咱們大哥可就得在這荒山孤獨終老咯……”
長陵瞅他那一副嘚瑟勁兒,毫不留情面送了個大白眼,“誰大哥?”
聽得隻言片語,仍在狀況之外的茅山三俠好容易才打斷了小侯爺單方面的“打情罵俏”,舒老頭兒問道:“侯爺可有法子通知兩位高僧下來?”
葉麒正要回答,聽到舒老頭兒的肚子不合時宜的咕咕一叫,忍不住嘴角一牽,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地問題:“三位勞心勞力了一整日,應該還沒進過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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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目不轉睛地俯瞰着大地,螢火蟲則對它們俏皮的眨着眼。
篝火被風拂得張牙舞爪,將幾隻紅鯽魚烤的半焦半白,鮮味瀰漫在周圍的空氣里,只是嗅一嗅,就瞬間來了精神。
“想必這會兒師父他們已經守在九連山上了,等天一亮,熄了這火,他們看到煙霧信號自然就下來了。”葉麒見長陵伸手要去拿烤魚,忙一打手,“別急,都沒熟呢……”
長陵死要面子地睨了他一眼,“我是怕我大哥,還有洛大俠他們餓着……”
“烤物可不適合咱哥吃。”葉麒一轉身,掀開身旁的爐火小鍋,將去了鱗的魚輕輕放入沸水之中,又倒了半袋從薛夫子那兒順來的米,“久卧之人,腸胃吸收不好,得把這魚粥煮得再稀爛一些才好。”
長陵看他煮粥的檔口還不忘翻烤魚,烤魚的時候還不忘強調“咱哥”這兩個字,心底對這位小侯爺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我早就想問了,你一個侯爺,平日裏身邊那麼多人伺候着,打哪兒學來這些手藝的?”
葉麒笑了笑,“嘿,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自幼聰明絕頂,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家裏就有不少叔父、堂伯什麼的對我十分嫉妒,我的飲食里總是防不勝防要被加點‘料’,尤其是……我娘走了之後,我連連生了好幾場‘急病’,只能由七叔七嬸下廚,可惜嫌他們手藝好,做什麼都沒滋味,於是只好自給自足咯。”
長陵奇怪道:“七叔我是不知道,七嬸不是開館子的么,怎麼會手藝不好?”
“是啊,我也是試了幾次之後才發現……原來不是他們手藝不好,是我自己的嗅覺和味覺受損,比尋常人淡的太多了,”葉麒說起這段話時神色輕鬆,渾然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所以啊,我就更要自己學着做飯了,這樣我就可以給菜里多撒幾把鹽,好歹還能嘗出一點味來。”
他說“嘗出味”,長陵心中反倒不是滋味,她驀然想起什麼,又問:“不對啊,在大昭寺大乘塔頂的時候,你不是說你聞到了火油味么?如果你嗅不出味道,又是如何發現藏書閣的火油呢?”
“我不是用鼻子聞的,是用腦子聞的。那藏書閣的蠟燭都是全新的,想過去就知道有貓膩,和老舟做了那麼多年的對手,他會的那些伎倆列出來最多三頁紙,翻不出花來……”葉麒轉向她:“不過你不必擔心,從出大昭寺你救我那次之後,我的味覺就恢復不少了,以後在廚藝方面還能更進一層樓,你會一直這麼有口福的。”
不知怎地,“以後”二字仿似暖流淌過心間,長陵眼中泛起一絲奇特的亮,“以後有我在,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可乘的。”
葉麒手上動作一頓,看她美不勝收地望來,抿了抿嘴角,沒抿住笑意,“你可別得意忘形,就現在外頭那亂成一鍋粥的局面,你惹出來的麻煩,還不得由我來收場啊?”
長陵忍俊不禁,順着他的話頭道:“說的也是,願意奉我為盟主的人固然有,但心中不服的只怕更多,你跟着我,有的是苦日子吃了。”
“什麼叫我跟着你……我怎麼覺得咱倆的對話好像越說越反了……”葉麒將烤好的魚晾在一旁空架子上,揀了一隻賣相最好的給她遞去,“哎,吹一吹再吃……”
看長陵接過之後,真的乖乖的吹起魚來,葉麒又是一笑,“我也一直有個問題蠻好奇的……”
“嗯?”
“天下人都敬你、怕你還惦念着害你,你不惱、不痛也不恨么?”
長陵不以為意一笑道:“有什麼好恨的,我樂意的很。”
小侯爺一頭霧水,“樂意?”
“嗯。”長陵理所當然地吹了吹魚,道:“若非如此,我又怎麼會遇見你呢?”
葉麒尚沒來得及感動,又嚼出一絲不對味,“不對啊,這二者之間有何關聯?”
長陵“哦”了一聲,“你忘了嗎?如果你不是惦記着要害我,綁着一身炸藥想炸死我,我們又怎麼會相遇呢?”
葉麒:“……”
這發愣的檔口,篝火“啪嗒”跳了一下,將葉麒的臉熏的更黑了,看巧舌如簧的小侯爺吃了癟的模樣,越二公子不由哈哈笑了起來。
葉麒誇張的“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她,自個兒走到湖邊去洗臉,冷月如霜,湖水澆得臉一片冰涼,但不知何故,葉麒望着湖面波光粼粼,聽着身後的笑聲,整顆心都熱了起來。
這時,忽聽長陵“噝”了一聲,轉頭看長陵咋舌燙着了嘴,連忙奔上前去細看:“你這糊塗蛋,都叫你吹涼了再動口,怎麼這麼不聽話呢?燙哪兒了?疼么?”
不等他看清,忽然間軟軟的唇湊上前來,卻在將近要觸碰到的位置停了下來。
她凝視着他,好似極為認真又好似調鬧地點點頭道:“疼啊,嘴唇也疼,舌尖也疼,怎麼辦呢?”
又來了。
她總是這般令人措手不及,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撓得他心痒痒。
葉麒低頭看着她,看着她的眼中盛滿的星光閃爍,簡直驚心動魄,再也忍不住,輕吻了下去。
雲月纏繞,星辰繾綣,天地本不為任何人停轉。
但這一刻,好像萬物都靜止了那麼須臾,只為看一眼這人間的深情不悔。
不知過了多久,他戀戀不捨的分開,深深凝着她:“等把大哥治好,出了谷之後,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你就這麼著急趕着要當盟主夫人吶?”
“着急。”葉麒道:“可着急了。”
長陵的嘴角融起了暖暖的笑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