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花好月圓(大結局)
暑去寒來,三個月後,孟家軍與北狄的戰爭終於結束。
兩軍交戰,雙方自然都是各有損失。但是很顯然,北狄的傷亡要慘重的多。
天氣越來越嚴寒,給作戰帶來很多不便,孟家軍因着平時習慣了在冬天練兵,倒還好一些,相對而言,北狄軍的劣勢就更為明顯。
孟家軍將士士氣高漲,一鼓作氣之下,差點打到北狄國都城,大定城。
完顏平無奈之下,最後只得提出割地求和。孟元珩見好就收,雙方經過一番和談,討價還價,最終北狄以南方四座城池為代價,與西北再次簽署了三年停戰協議。
西北的版圖又一次得以擴大。
而同時,大晟朝也在發生着變化。
孟天珝駕崩之後,年僅八歲的二皇子孟祁佑繼位,同年改年號為盛德。尊生母陸氏錦繡為皇太后,封七王爺孟天琰為攝政王,封從瓊州回京任職的陸子卿為內閣首輔。
大晟朝,雖然暫時還是千瘡百孔,風雨飄搖,但是在孟天琰和陸子卿的合力扶持下,總算是有驚無險的挺過來了。
時光如白駒過隙,總在不經意間便悄然流逝。一轉眼已是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又到了一年中春暖花開的時節。
南譫國納西城外,“駕!”一前一後兩匹快馬飛速馳騁在山道上,馬蹄激起漫天塵土。
後面那匹馬上的身影窈窕纖細,一看便知是女子,而跑在她前面的馬匹上的,則是一名長相堪稱俊美的男子,只是男子鬍子拉碴,臉色有些憔悴。他胯下的馬兒也明顯有些力不從心。
後面的女子越追越近,最後只剩下十餘丈的距離。女子揚手一甩,一柄柳葉飛刀便極準的射在男子的肩部。
“玉面狐狸,你跑不掉了。”女子冷冷的聲音鎮定而從容。
男子捂着自己的左肩,指縫處鮮血直流。許是知道自己無法脫身,他乾脆勒住了韁繩,停下馬,掉頭對女子笑說道:“葉女俠,咱們前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不過就是為了官府賞銀么,何必如此窮追不捨?只要你放了我,我玉面狐狸可以給你賞銀的兩倍,如何?”
那女子雖五官絕美卻眉目清冷,面無表情,正是已在鬼愁谷治好了眼睛,恢復了功力的葉清嵐。
“我葉清嵐從不與人討價還價,特別是跟你這種十惡不赦的敗類。”葉清嵐的語調毫無起伏,說話間已抽出腰間軟劍向玉面狐狸攻去。
“哼,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玉面狐狸也毫不退縮的迎了上去,“休想本大爺會乖乖的束手就擒!”
兩人瞬間纏鬥在一起。論身手,其實玉面狐狸稍遜葉清嵐一籌,但是葉清嵐剛剛恢復功力不久,身體上就差了點,而玉面狐狸詭計多端,在打了半炷香之後便故意落敗,再次策馬逃跑,故意把她往樹林裏帶。
葉清嵐一路緊追不捨,卻不想中了玉面狐狸之計,沒有注意到雜草叢生的路面上有個捕獵者設置的陷阱。
疾馳中的快馬被冷不防夾住了馬腿,頓時倒在地上,痛的仰天嘶鳴。而葉清嵐則被慣性狠狠的甩出了馬背。
就在她即將摔在地面上之際,斜刺里忽然飛出一個月白色的身影,快如閃電,還沒等玉面狐狸看清楚,他已經抱着葉清嵐在林中飛旋了幾下,然後穩穩的落地。
葉清嵐臉上神色未變,像是早就料到他會出手一般,落地之後她轉身面對玉面狐狸,指着手中飛霜劍,挑眉道:“早知你有此一招,怎樣,輸得可心服?”
玉面狐狸睜大眼打量着站在葉清嵐身邊,一襲月白色衣衫的高大男子,奇道:“真是想不到獨來獨往的冷麵女俠葉清嵐也會有幫手!這位兄台,怎麼稱呼?”
賀連城冷冷的掃了他一眼,“就快成階下囚了,告訴你怎麼稱呼又有何用。你只記住,我是她的夫君即可。”
“夫君?”這下玉面狐狸倒真是有些意外,“葉女俠,你成親了?”
葉清嵐嘴角抽了抽,只能暗中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這傢伙臉皮可真厚,明明是莫須有的事兒,瞧他說的跟真的一樣。不過對玉面狐狸,她也不屑解釋,只是緊了緊手中長劍,上前一步道:“與你無關。”
“嘖嘖嘖??”玉面狐狸以為她默認,“既然葉女俠新婚燕爾,不如今日就放我一馬如何??”
話還沒說完,他抬腳便開溜。
葉清嵐正想追上去,卻被賀連城攔住。“我來。”
看着他翩然而去的身影,葉清嵐嘴角不自覺噙了一絲笑意。
從今以後,無論是面對怎樣惡劣的環境,她想她都不會是一個人了。
從衙門出來,兩人便出了城。因着葉清嵐的馬受了傷,她便只能與賀連城共乘一騎。
正值夕陽西下,天邊晚霞似火,兩人一騎迎着落日,緩緩朝南方而行。
“聽說再往南有個大理國,那裏四季如春,氣候宜人,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咱們去那裏暫住如何?”賀連城在葉清嵐身後輕聲問道。
“你??不用回家么?”葉清嵐吶吶道。畢竟他家中有母親,還有??一個側夫人呢。
賀連城嘴角微微上揚,知道她在顧慮什麼,“放心,母親她身體康健,而且已決定常住庵堂,輕易都不會見客,至於樓新月??我已簽好和離文書,今後她便不再是賀家的人了。”
對樓新月,他從未有過絲毫感情,但是當初確是自己為了家族利益而娶了她,因着對她的那份愧疚,他才會選擇和離,而非休書。
葉清嵐心裏明白,這個男人已經是盡己所能,做到最好了。
安靜的蜷縮在他的懷裏,葉清嵐微微閉了眼睛,拋開心中那些無謂的心緒,全心感受眼下這美好的一刻。
“清嵐,等到了大理國,咱們就以夫妻相稱,如何?”
“你這算是在求婚么?”葉清嵐難得俏皮的偏過頭,臉上帶笑。一時,晚霞映襯得她嬌顏如花。
賀連城心旌一盪,情不自禁的側頭吻上她柔軟的芳唇,輾轉廝磨。“是,我會一直向你求婚,直到你答應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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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陌城。
距煊王府不遠的謝府內,滿目紅綢,喜氣洋洋。
今日是三月十六,是個花好月圓,萬事大吉的好日子。
今日也是謝府二公子謝鳴風和孟家軍主將藺超之女藺琅秀的大喜之日。平日裏極為清靜的謝府,這一日卻是賓客盈門,鑼鼓喧天。
在這樣喜慶的日子裏,最開心的要數糰子和謝思禎兩個小包子了,兩人一整日都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來回穿梭在絡繹不絕的人流中,猶如脫韁的野馬一般,幾圈跑下來,胖乎乎的小臉蛋就變得紅撲撲的,粉嫩的能掐出水來,讓人忍不住就想捏上一把。
見兩人實在玩的沒邊兒了,雲翳和百里笑一人一個抓住他倆的小胳膊,百里笑求饒似的叫道:“我的小祖宗,咱能歇會兒嗎?再跑,小心晚上尿床哦。”
糰子在雲翳手上拚命掙扎,謝思禎也同樣甩着小胳膊小腿進行反抗。糰子一直以來在孟元珩接近“非人”的折磨和訓練下,已有了一些身手底子,趁雲翳不備之際,猛的抬起一腳,踹向雲翳的腹部,把他疼的齜牙咧嘴。“你個臭小子,下手還真重。還不快去找你母妃,小心你父王又帶着她出遠門,把你一個人丟在王府不要你了。”
“母妃才不會呢!”糰子在雲翳放手后穩穩落在地上,氣鼓鼓的駁斥道,但是下一刻卻立馬變了臉色,換上了天真無邪的笑容。“雲叔叔,我剛才在王府門口看到有個漂亮阿姨在向門房打聽你呢。”
漂亮阿姨?雲翳看了正笑的人畜無害的糰子一眼,狐疑道:“誰啊?”
“我也不認識啊。”糰子瞠着無辜的大眼,“她說她來自??”故意停下想了想,“哦,我想起來了,是春宵樓。”
“噗??”百里笑憋不住笑出聲來,“哈哈,誰讓你平時老是去尋花問柳來着,這不,找上門來了吧。”
“姓雲的,你混蛋!”雲翳正在苦思,他記得自己很久沒有踏足過春宵樓了,怎麼還會有姑娘找上門來呢?卻冷不防被身後傳來的清斥聲嚇了一跳。
回頭一看,在身後豎著柳眉,氣呼呼向他走來的女子,不是寧嫿是誰。
寧嫿在雲翳跟前站定,“你不是說自從認識我之後,再也沒去過那些風月場所了嗎?不如你來給我解釋一下,這春宵樓的姑娘為何還會來找你,嗯?”
春宵樓,聽名字就不像是個正經的地方。
“我真的沒有??”雲翳百口莫辯,只得拉住糰子問道:“那個女人呢?你讓她來與本公子當面對質!”
“娘親說,男子不能??唔??朝三暮四,雲叔叔你已經有嫿姨了,自然不會見別的女子。所以本世子把她打發走了。”
糰子眨巴着大眼,好似在說,看,本世子聰明吧,還不快快感謝我。可是雲翳卻只想狠狠的打他幾下屁股。
這個臭小子,分明就是故意的。這手段簡直比他老爹還陰險。
“你看看,連昱兒都比你懂事。”寧嫿白了雲翳一眼,親熱的牽起糰子和謝思禎的小手,“走,孩子們,嫿姨帶你們去玩。”
“喂,嫿丫頭,你聽我解釋??”雲翳也顧不上和糰子置氣了,立馬抬腳追了上去。
百里笑嘆為觀止的搖搖頭,玄羽忽然從一旁冒出來,佩服的說道:“嘖嘖,這小世子坑人的手段真是越來越出神入化了。”
百里笑嘿嘿一笑,“你說這是不是就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兩人心照不宣,相視而笑。只是笑的都有些心虛。
夜幕降臨,喧鬧了一天的謝府也漸漸歸於寧靜。前來喝喜酒的賓客們已經各自散去,只留下幾個愛湊熱鬧的,還聚集在新房前商量着,待會兒怎麼去鬧洞房。
屋頂上,星輝下,兩道身影相依坐在一起,正親昵的絮絮而談。
孟元珩摟着沈千沫的肩膀,轉頭看向她,笑着說道:“鳴風成親了,你似乎很開心?”
沈千沫點點頭,“是啊,我很開心。咱們一家人終於都圓滿了,不是么?”
自她來到這個異世之後,從未把國公府當成過自己的家,但是謝家人,她卻始終視為家人。
“阿珩,你會後悔嗎?”她靠在他寬闊結實的肩頭,輕聲說道。
自割據西北以來,文武官員多少次勸他登基稱帝,可是都被他或直接或委婉的拒絕了。
很多人都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他南征北戰,治理西北,如果不是為了稱帝,那是為了什麼。只有她知道,他堅持不稱帝,是為了她。
他是為了給她一個清靜的生活空間,為了守護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心愿。
孟元珩偏頭在她柔軟的髮絲上輕輕落下一吻,“傻話,我只希望咱們能夠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嗯,永遠不分開。”沈千沫朝他懷裏湊了湊,笑着應道。
“咻!”青黑的夜空升起一束亮麗的火焰,紅綠相間,分外美麗。
“這是什麼東西?好漂亮啊!”下面的院子裏人頭攢動,響起一陣喧嘩。
沈千沫抬頭看去,含笑道:“看來墨燁大功告成了,真有他的。”
“這就是沫兒你所說的??焰火?”孟元珩臉上也難得的顯出幾分驚奇。
沈千沫點點頭,“沒錯,這就是焰火。怎麼樣,好看嗎?”
雖然墨燁研製出的只是最簡單的一種,但是在這個時代,實屬難得了。
“本王覺得,還是沒有你好看。”孟元珩在她耳旁低聲說道。
“貧嘴。”沈千沫嗔了他一眼,摸上自己明顯已經有些圓凸的肚子道:“對了,昨日司徒先生診脈后說,這裏面很有可能是雙胎呢??”
“什麼?雙??胎??”孟元珩只覺的眼前一黑,差點滾下屋頂。
上次只生了一個就嚇掉他半條命,這次還要生兩個,他不就沒命了!
無語看天,天邊兩束焰火同時升上夜空,襯得天色艷麗非常。可是孟元珩的眼前卻浮現出兩張一模一樣的寶寶的臉蛋,正對他不懷好意的笑着。
他閉了閉眼,瞬間就覺得這焰火不那麼好看了。
院子角落處,墨燁靜靜的點燃了手上最後一支焰火。身後墨陽悄然走近,拍了拍他的肩,“大哥,焰火放完了?”
墨燁點點頭,沉默不語。墨陽輕嘆一聲,“大哥,什麼時候你的心思也能像這焰火一樣,瞬間絢麗過後便消失在空氣中,無影無蹤,歸於沉寂。”
墨燁扯了扯嘴角,笑的有幾分苦澀。“我想??還要很久吧??”
他知道,那個女人不是他能肖想的。可是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卻始終無法消滅心底那份情意。
“放心吧,我已經習慣了,這些年我一直都做的很好,不是嗎?”墨燁淡淡的留下這句話,走入無邊的夜色中??
番外
傾城曲(一)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做着同樣一個夢。
夢裏,是一個少年挺拔的身影。他身着月白色乾淨的衣衫,背對着我,策馬而行,直到逐漸消失在無邊濃霧中。無論我怎樣努力追趕,他留給我的永遠都只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
就像現在,也是如此。
我跟着隊伍在後面疾步而行,他則跨坐棗紅色駿馬,在隊伍前列鶴立雞群。一連數日行軍下來,我能看到的,最多也只是他一個若隱若現的背影。更多的時候,我連他的背影都看不到。
或許這就是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吧,可望,卻不可及。想到這裏,我的心裏有幾分澀然。
忽然,前方令旗揮動,一聲號令隔空傳來。“停!”
這是暫停行軍的指令。“將軍有令,原地休整,半個時辰之後再出發。”
我停下腳步,和其他人一樣就地而坐。
好在這是一塊平地,坐下去並不咯人。看得出來他這個原地休整的命令也不是隨便而下的。他雖然律下甚嚴,帶兵鐵腕,然而卻並非不近人情。不過作為賀家軍前鋒營,服從命令是第一天職,就算此刻在你腳下的是刀子,你也得毫不猶豫的坐下去。
都說他是北狄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護國將軍,原本我一直以為他只是憑藉著家族的庇蔭,但是加入賀家軍三個多月以來,我才真切的感受到,他年紀輕輕便在軍中有這般威信,離不開他自己的人格魅力和軍事才能。
“喂,山風兄弟,這眼瞅着就快到西涼國了,你說將軍讓我們現在休整是什麼意思?”坐在我左邊的馬大海悄悄碰了一下我的手臂,小聲問道。
我不動聲色的側過手臂,與他保持了一些距離,轉頭看了一眼他鬍子拉碴,頭髮凌亂的邋遢樣子,不由的抿了抿嘴,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遞給他。
馬大海忙往後仰了仰身子,瞪大眼睛警惕道:“你是說將軍又要讓我們互相操練?”
我嘴角一抽。看來這個五大三粗的傢伙是被前鋒營三不五時的高強度操練給嚇的不輕,許是見着我這把短刀就有心理陰影了。
果然,馬大海那張黝黑的臉立馬苦了下來,“山風兄弟,你可不可以換個對手練練?這樣吧,這次你跟達哲練!”他順手拉過坐在他旁邊的一名高大男子,討好的對我說道。
不是他不願意和山風兄弟過招,實在是他身手太強了,論體型,他可比他高大魁梧多了,可是居然沒有一次在他手上討過好,這次好歹就讓他保留一點自尊吧。
他真是想不通,明明他們兩個是一起進的前鋒營,而且山風兄弟還是這樣一副瘦弱的小身板,怎的身手就比他好了這麼多!
“放開!”達哲兩道劍眉皺了皺,打掉了馬大海拉着他臂膀的那隻手,五官硬朗的臉上滿是嫌棄。“誰說要操練了?麻煩把你的刀拔出來,照照你現在的模樣好不好,就你這副邋裏邋遢的鬼樣子,說不定還沒進西涼國都城就被轟出來了。”
什麼?馬大海愣怔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己現在這副樣子怎麼了,不就是鬍子多了點,長了點么?還沒到見不得人的地步吧。
他瞪了達哲一眼,撇了撇嘴,不以為然道:“切!大男人就得有點鬍子才有男人味嘛。”
沒聽過“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么?難道個個都跟你和山風兄弟一樣,面色白凈的跟娘娘腔似的。不過這句話他不敢說出口就是了。別說山風兄弟他打不過了,就連達哲這塊冷木頭的身手也比他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見馬大海滿不在乎的樣子,念在他平日裏對我還算照顧的份上,淡淡瞥了他一眼,好意提醒道:“儘快拾掇一下你自己,將軍就快過來了。”
馬大海見我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將信將疑的接過我手上的短刀,胡亂幾下便將自己臉上的鬍子颳了個乾淨,露出他原本英武的相貌。
其實能夠進入賀家軍前鋒營的都不是歪瓜裂棗之輩,馬大海雖說長的不如達哲英俊,但也算得上是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就是有些不修邊幅,稍顯邋遢。若是放在平時,他邋遢一些倒也沒什麼打緊,男人嘛,不拘小節也可以理解,再說又是軍人,在穿着打扮上自然沒那麼多講究。在賀家軍的三個多月,我見了太多五大三粗又臟又臭的男人,早已見怪不怪了。
然而這次卻不同。
果然,馬大海剛把短刀還給我,前方就傳來前鋒營統領元吉威嚴的號令。
“列隊!接受將軍檢閱!”
“是!”一聲令下,原本坐在地上的眾人條件反射般的站起身來,以整齊劃一的動作快速列好了隊形。
我眼觀鼻,鼻觀心,端正立於原地,耳中只聽得馬蹄聲由遠及近。五百人的前鋒營逐一檢閱過來,不時有人被叫到名字出列。被叫出列的都是一些衣冠不整,鬍子拉碴,渾身邋遢之人。我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發現那幾人都是和我同一批進前鋒營的新兵。然後我清晰的聽到站在旁邊的馬大海輕輕吁出了一口氣。
很快,棗紅色駿馬便緩緩來到了我面前。我目不斜視,面容肅然,眼前只能看到駿馬棗紅色的身軀,和他身上銀色鎧甲的下擺,還有他佩在腰上的佩劍,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閃耀着冷硬的寒芒。
馬蹄在前方嗒嗒而過,馬兒喘着粗氣,嘴裏噴出濕熱的氣息。他的馬是汗血寶馬,名字叫赤電,竟然與赤焰只差了一個字,讓我覺得很是巧合。
我知道他銳利如刀鋒的視線正在緩緩掃向我。他在思考問題的時候,眼眸深邃如汪洋,會讓人不自覺的沉溺其中。但是他抬眸看人的時候,眼神又變得肆意張揚,往往讓人失去直視的勇氣。
我竭力穩定心神,筆直而立,面不改色直視前方,但是握着長槍的手心裏卻已經滲出了一層薄汗。
不過我相信自己不會露陷。長老曾誇過我的易容術足可以假亂真,千沫也說我的易容術出神入化,已經可以與偽裝術相媲美。
我從未曾聽過“偽裝術”這個詞,在千沫的解釋下,我才知道,原來易容術改變的只是你的容貌,可是偽裝術卻遠非如此,它還包括了神態、步伐、語氣、嗓音等各個方面。
既然千沫對我的易容術評價如此之高,那麼我有自信他絕對認不出我來。
現在的我,只是一個相貌普通,平凡無奇的新兵,屬於放在人堆里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出來的那種類型,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五官還算端正,身手也還不錯,相信也進不了賀家軍前鋒營。
而我也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到。我只想安靜的做一名他麾下的士兵,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遠遠的望着他。
這就是我決定陪伴他,追隨他的方式。
自告別千沫離開陌城之後,我便來到了北狄,落腳在大定城的那間小屋裏。
三日後,他成親了,但是我卻聽說那個女人不是以正妻之禮進的賀府,而只是側室的名分。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我並不意外。因為我知道,他的心裏依然還有着千沫的影子。他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
意識到這點,我不由的深深嘆了一口氣。然而我不知道這嘆息是為了那個嫁進賀府的殘疾女人,還是為了他顧着家族利益只得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的無奈,又或者是為了……我自己。
沒錯,他娶的那個女人,雙腿殘疾,不良於行,她就是圖巴族族長的義女——樓新月。
十日後,我化名山風,加入了賀家軍。三個月後,我成為了賀家軍前鋒營的一員。
傾城曲(二)
我果然還是多慮了。
賀連城的汗血寶馬從我眼前緩步而過,卻並未做片刻停留。我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卻不知為何有幾分失落。
我失落的是,就算此刻我沒有改變容顏,或許他的眼裏依然看不到我。
一輪檢閱下來,被叫出列的大概有十餘名兵士。他策馬來到隊伍前面,和前鋒營統領元吉耳語了幾句。元吉點點頭,滿臉嚴肅的來到那十餘名兵士面前,銅鈴般的大眼瞪着他們半晌,然後清了清嗓子。
這是元吉要開始訓話的前奏。那些兵士們挺了挺胸,神色愈加肅穆了幾分。
“你們幾個,是不是把本統領出發之前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啊!”元吉手上的一把長戟直直戳向那些兵士頭上戴着的頭盔,恨鐵不成鋼的罵道:“你看看,你看看,一個個的衣冠不整,邋裏邋遢,這亂糟糟的模樣,哪兒有一點皇家儀仗隊的風範,啊!”
“回統領,咱們不是賀家軍前鋒營么,什麼時候變成皇家儀仗隊了?”一名兵士不解的小聲問道。
元吉大眼一瞪,“你,出列!”那名兵士瑟縮了一下,戰戰兢兢的上前兩步。
“你給本統領說說,咱們這次去西涼是幹嘛去的?”元吉手中的長戟拍了拍他的頭部,似乎在懷疑這不是個腦袋,而只是個榆木疙瘩。
“回統領,咱們是代表六王子殿下去西涼國迎親的。”那名兵士挺直了胸膛,大聲應道。
“你也知道是去迎親么,嗯?”元吉上前一步,對他說道:“六王子殿下剛剛被冊封為鎮南王,如今又與西涼國蘭陵公主聯姻,這是多大的事兒,如今咱們去西涼國迎親,代表的是鎮南王的面子,也是北狄國的面子,就你們這副鬼樣子,難道是成心想給咱們北狄國抹黑么?”
“屬下不敢!”那些兵士忙不迭的搖頭否認。
“不敢?不敢就給本統領打起精神來,別丟了咱們前鋒營的臉!”元吉叫罵道:“面對面排成兩列,互相監督對方,趕緊着把自己收拾乾淨了。”
“是,統領!”那幾個兵士大聲應着,在眾人的注視下開始了手忙腳亂的拾掇着自己,還時不時的指點對面那人幾下。底下看着他們的其他兵士們則是抿着嘴角,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看好戲的模樣。
“報告統領,收拾乾淨了。”其中一名兵士稟報道。
我抬眼看去,一番收拾過後,那幾人的確是精神了不少。
元吉點點頭,對賀連城恭聲道:“將軍,您看他們幾個該如何處置?”
賀連城腰背挺直的坐在馬上,身上的銀色鎧甲在陽光下閃着熠熠光輝,從我的角度望過去,剛好可以見到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和緊緊抿起的薄唇。
“本將軍知道你們幾個都是這個月才加入前鋒營的新兵,怎麼,是不是這幾日急行軍下來,精神有些不濟了?”我見他薄唇輕啟,清朗的聲音緩緩響起。
底下那幾個兵士偷眼看到賀連城居高臨下,不怒而威的樣子,囁嚅了幾下,不知該做何回應。
賀連城銳利的眼眸掃過他們一圈,見他們幾個欲言又止的樣子,劍眉皺了皺,提高音量道:“但是本將軍覺得這不是理由。”他抬手指了指我、馬大海和達哲所在的方向,“你們看看他們三個,同樣是新兵,為何他們就能跟你們幾個完全不同?”
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駐了片刻,我心裏微微一震,忙穩了穩心神,故作淡定,心裏卻無端有幾分歡喜。原來他知道我是剛進前鋒營的新兵么?
那些兵士們順着賀連城手指的方向看了我們三人幾眼,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賀連城瞥了他們一眼,回頭對元吉淡淡道:“回到賀家軍大營后,給他們幾個加大訓練強度。”
“是,將軍!”元吉拱手應了一下,正想對他們下令,卻聽賀連城隨後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罰他們幾個洗三個月前鋒營兵士的衣服。”
啊?!他這最後一下神補刀讓在場眾人全都傻眼,我看到那幾個兵士剛剛收拾乾淨精神振奮的臉瞬間又垮了下來,可以想見此刻他們的心裏定是在哀嚎的。
前鋒營共有五百多人,平時的訓練強度又大,一天訓練下來,身上的衣服臟臭的連他們自己都不想聞。這樣的懲罰,還不如直接讓他們訓練到累趴下呢。
我不由抿嘴輕笑了一下,卻忽然覺得有一道銳利的視線射過來。我心頭一跳,忙端正了神色。
在進入西涼國都城的時候,馬大海偷偷問我:“山風兄弟,你剛才是怎麼知道將軍的心思的?”
我乾笑了一下,“湊巧猜到而已。”
馬大海瞪大眼,佩服的說道:“山風兄弟,你真是機靈,以後你要是飛黃騰達了,可一定要罩着我啊。”
走在我前面的達哲回頭快速的瞥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而我只是含笑不語。
我能跟他們說,其實我是在出發的前一個晚上,意外偷聽到了他和完顏平之間的談話么?
完顏平和完顏律之間的明爭暗鬥從來沒有停歇過。如今,完顏平被封為鎮南王,又與西涼國蘭陵公主成功聯姻,而完顏律似乎還沒有什麼動作,這一局,看來是完顏平暫時領先。
不過完顏律也不是個善茬,難保他會不會在迎親途中動什麼手腳,所以完顏平這次才會派賀連城前去西涼國迎親。
此行去西涼國迎親,路上可能並不太平。賀連城剛才把那些萎靡不振精神欠佳的兵士揪出來大肆訓誡一番,為的是讓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不要喪失了警惕。
完顏平和蘭陵公主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政治聯姻,據我所知,兩人從未曾見過面。聽說蘭陵公主慕容妍是西涼國出了名的大美人,今年芳齡16歲,而完顏平今年已經將近三十歲了,府里側妃、侍妾一大堆,唯獨正妃之位還懸空着。這或許就是完顏平的高明之處吧。
其實每個國家的權貴們大抵都是如此,納的妾室都是自己喜歡的女人,而娶的正妻卻是對自己的政治生涯有幫助的女人。像煊王對千沫這般,可以做到此生唯你一人的,古往今來,又有幾人?
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便只能以物質上的極盡奢華來彌補。西涼王為蘭陵公主舉辦的出嫁儀式極為盛大,真正是十里紅妝,漫天禮花。作為迎親隊伍中的一員,這兩日下來我覺得充斥在眼前的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是紅色,喜慶的紅色。
等到回國的時候,隊伍已經擴大到了六百多人,除了北狄國五百人的迎親隊伍之外,還加入了以延平王世子慕容景為首的西涼國送嫁隊伍,一行人真正稱得上是浩浩蕩蕩。
正是金秋十月,秋高氣爽,碧空如洗,遠處層林盡染,鴻雁高飛。我看着前面那輛華麗喜慶的馬車,猜測着此時坐在馬車內的那個女子,心裏會想些什麼。是為自己離開故土遠嫁他國而傷懷,還是為自己下半生的幸福美好而憧憬。
在這樣的時刻,女人應該都會憧憬一下的吧。
六百多人的隊伍如長龍一般行進在官道上,訓練有素,隊列齊整。然而在出了官道,經過一處偏僻的山道之時,變故卻忽然發生了。
傾城曲(三)
一聲尖銳的哨響劃破寂靜的長空,隨後幾十支袖箭挾帶着凌厲的氣勢破空而來,驚飛了天上的鴻雁,也打亂了地上的人馬。
“有刺客,有刺客!”
“快,保護將軍!”
“來人,保護公主!”
耳中傳來前方馬蹄的陣陣嘶鳴聲,原本整齊行進的隊伍瞬間便潰亂的四分五裂。
馬大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咽了一口唾沫,緊張道:“山風兄弟,怎……怎麼會有刺客?”
我握緊手中長槍,冷聲道:“自己小心點。”
回頭卻見到達哲已經不動聲色的站到了我身邊,五官硬朗的俊臉上也滿是肅然。
很快,統領元吉便下了命令,把我們分成六隊,將蘭陵公主所乘的馬車團團圍住。而賀連城則帶着另外幾名將領牢牢護在馬車旁邊,保護着車內的那個女人。
他長劍出鞘,在陽光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弧度,猶如他此刻眼眸中的凌厲寒芒。
還沒等我們列好隊形,長長短短的袖箭已經自兩面山頭如雨一般飛過來,其中還夾雜着大大小小的石塊從頭頂砸落。
周圍不斷有人倒地,我的耳中滿是哀嚎聲。這一輪攻擊讓我們都猝不及防。顯然刺客早已在此地埋伏,就等着我們進入瓮中。
箭雨和石塊越來越密集,身手好一些的還可以左右閃避,或者拿長槍抵擋一下,但是更多的人則是只能抱頭鼠竄,連頭都抬不起來。
當然,以我的身手,應付這些是綽綽有餘,只是為了不讓人起疑,我必須盡量隱藏自己的武功招數,還得幫身後的馬大海抵擋掉一些,這樣便有些吃力。
好在達哲很快便轉移到了我和馬大海旁邊,他的身手跟我不相上下,體形又比我高大很多,有他加入,我就輕鬆了許多。抬眼朝兩邊山上掃了一眼,只見草木茂盛,山石林立,根本無法看清刺客的身影。
許是見到前鋒營兵士們傷亡慘重,賀連城對其餘幾名將領吩咐了一聲:“保護好公主。”話音未落,他已從馬背上一躍而起至半空中,長劍揮舞,掌風翻飛,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射來的袖箭便被他擋回去了大部分。
趁着箭雨稍歇,我們在他的指揮下,再次調整了隊形,那些受傷的士兵也被安置到了稍微安全一些的地方。有了將軍身先士卒的帶動,前鋒營的兵士們逐漸消除了慌亂,振奮了精神,形勢便好轉了許多。
天山派武功注重內力修為,並非一朝一夕可以蹴成,他只在天山學藝六年,便已盡得天山玉虛老人精髓,已是非常難能可貴了。
我和達哲兩人互相配合,護在身手稍弱的新兵們旁邊,幫助他們抵擋一些箭雨,以求盡量減少傷亡。正在我們奮力對抗源源不絕的袖箭和石塊之時,耳中卻忽然傳來一聲馬兒高亢的悲鳴。
我側頭看去,卻是心裏一沉。駕着蘭陵公主馬車的那兩匹駿馬大概是被袖箭射傷,受了驚嚇,一聲仰天嘶鳴過後,撒開馬蹄便發了瘋似的狂奔起來。
守在旁邊的將領正在全神抵擋四周的箭雨和石塊,根本就沒有防備,等他們回過神來,馬車已經如離弦之箭一般沖了出去。
那兩匹駿馬極為強壯有力,又受了驚嚇,一般人根本就攔不住,也不敢上前去欄。
“保護公主,快,保護公主!”受命保護蘭陵公主的幾名將領大驚失色,西涼國的送嫁隊伍也慌亂成一團,延平王世子慕容景從遠處策馬而來,在馬車後面奮力追趕着,一張俊逸的臉上滿是焦急之色。
馬車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疾馳而來,越來越近,馬大海在我身邊急聲催促道:“山風兄弟,快閃開!危險!”
我揮起長槍擋掉幾支射過來的袖箭,眼中卻是賀連城在另一頭望向這裏的身影,雖然我跟他距離甚遠,但是我知道,此刻他沉如寒潭的眼眸中定是有着擔憂。
因為我知道他此行背負的責任。這裏的任何人都可以出事,但惟獨馬車上的那個女人,不能有事。
我提醒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出風頭,可是身體下意識的動作卻違背了我心中所慮。在馬車如風一般經過我身側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縱身一躍,跳上了馬車。
“山風兄弟……”馬大海一聲驚呼,不過我卻沒有聽進去。此刻,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護馬車上的那個女人周全。
雖然我的騎術還算不錯,但是一下子要駕馭兩匹受驚的駿馬,還是有些力不從心。緊緊拽着馬車的韁繩,我拼盡全力想要拉住兩匹馬往前的腳步。掌心傳來刺痛的感覺,應該是粗糙的韁繩磨破了手掌的肌膚。但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我拚命駕馭之下,兩匹驚馬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我心裏一喜,看來安全了。
但是就在這時,一支長箭卻劃破長空,朝馬車車廂筆直疾射而來。這支長箭攻勢極為驚人,若是被它射入車廂內,蘭陵公主必死無疑。
我剛才跳上馬車之時棄了長槍,沒有辦法擋下這支箭。情急之下,我只能抽出佩在腰間的短刀,狠狠一下刺在馬身上。
一聲凄厲的嘶鳴過後,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馬兒吃痛,又開始急速狂奔起來。
馬車一加速,長箭便失了準頭,最後只射在了車廂邊緣處。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可是待我回過頭看清前路,頓時只覺兩眼發黑。只因馬車在左衝右突狂奔了一路之後,前方居然已是懸崖。
我暗咒一聲,真是禍不單行。眼看離懸崖越來越近,我拚命拽緊韁繩,做着最後的努力。
可是馬兒兩次受驚,並非一時半刻可以馴服,在離懸崖只有一丈不到的時候,我狠了狠心,正想飛身而起,把蘭陵公主從馬車裏先救出來再說,然而就在我剛要轉身的瞬間,一個高大的身影卻從天而降。
來人一身銀灰色鎧甲,寒光凜冽,穩穩落在我身側,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抓着韁繩的手就已經被他寬大的手緊緊握住。
他的手指節修長,溫厚有力,彷彿不費吹灰之力般往後一拽,正在狂奔的馬車在離懸崖還有一步之遙處,被他強硬的停了下來。
鼻尖嗅到的是他略帶着幾分熏香的氣息,很是好聞,他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傳來溫熱的觸感。我轉頭看去,眼前是他稜角分明的英俊側臉。
我自認處事冷靜,就算是面對再窮凶極惡的江洋大盜之時,也從未有過懼意。但是不知為何,每次與他近距離接觸的時候,我都會不爭氣的心慌意亂。如果不是易了容,我想此刻我的臉一定是紅的。
見馬車成功停下,他收回了手,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見到我發獃的樣子,劍眉微微上挑,沉聲道:“怎麼,現在知道害怕了?愣着幹什麼,還不快下去保護公主!”
傾城曲(四)
賀連城這句話雖然口氣並不重,可我還是心裏微微一驚。在他面前,我覺得自己總是無法保持淡定,這樣下去,我真怕我遲早會露陷。
“是,將軍。”我忙低下頭,恭敬的應了一聲,跳下馬車來到車廂邊,想着自己現在總歸是男子身份,還是先在外面問候一聲比較好。正想開口,身後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我回頭看去,原來是延平王世子慕容景策馬趕到了此處。他急急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對着車廂關切的問道:“公主可還安好?”
車內響起一陣環佩叮噹聲,隨後車簾被掀開,兩名臉色發白的侍女扶着一個身着大紅嫁衣的女子慢慢下了馬車,一陣脂粉香氣隨之撲鼻而來。
我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清慕容妍的樣子。雲鬢高挽,滿頭珠翠,一襲華美的紅色嫁衣襯托出她婀娜多姿的身段。許是剛才受了驚嚇,她妝容精緻的小臉上還帶着幾分懼色,然而卻並不影響她的眉目如畫,花容月貌。不過到底年歲小了些,與她面上略顯成熟的妝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其實自見過千沫成親那日的風華絕代,氣質無雙之後,說實話對於慕容妍,我倒是並沒有多少驚艷的感覺。
“多謝賀將軍相救。”慕容妍向賀連城款款施了一禮,大概真是被嚇的不輕,禮才行了一半便見她身子發軟,整個人就這樣直直向賀連城倒去。
我冷眼旁觀,滿心以為賀連城會軟玉溫香抱個滿懷,沒想到他卻是不動聲色的讓開了一步,恰到好處的扶住了慕容妍的胳膊,讓她再也倒不下去。
“是屬下保護不周,讓公主受驚了。”賀連城淡淡的回了一句,極為自然的將慕容妍交到了她兩名侍女手上。
慕容妍下馬車之後,刺客彷彿有了目標,射向我們的箭雨又密集了起來。
“賀將軍救我!”慕容妍一聲嬌呼,便又往賀連城那裏撲過去。
賀連城這下倒也不敢怠慢,一面護住慕容妍,一面揮舞着手中長劍,擊落四面八方射來的長箭。
我手上只有一柄短刀,無法抵擋密集的箭雨,饒是我身手靈活,閃避的也有些狼狽。賀連城雖然保護着慕容妍,不過我看得出他也在儘力顧着我。畢竟我是他麾下的士兵,他自然不可能見死不救。
慕容景把那兩名驚叫連連的侍女安置在隱蔽處之後,也上前來幫忙。賀連城回眸瞥了他一眼,道:“借慕容世子的弓箭一用。”
我這才發現原來慕容景背上還背着弓箭。
慕容景張了張嘴,到底還是解下了背上的弓箭袋,遞給賀連城。
誰不知道,北狄國小賀將軍的箭術天下無雙,能跟他相媲美的,恐怕也只有西北那位煊王爺了。
不過我倒是第一次見到賀連城射箭。
他接過箭袋,迅速背在身上,短弓在手,一躍而起,來到高處。雖然身上鎧甲厚重,不過他的身姿依舊翩若驚鴻,靈活穿梭於幾棵大樹中間,彎弓搭箭,出手沒有絲毫猶豫,一轉眼便已射出十餘箭。
箭無虛發,對面山頭上不時傳來悶哼聲,看來賀連城的箭法果然是名不虛傳。
在他的反擊之下,向我們射來的箭雨漸漸稀疏了下來。慕容景趕緊拉着慕容妍來到那兩名侍女的藏身之處。可是我卻看到慕容妍的目光牢牢膠着在賀連城身上,那雙美麗的盈盈大眼中彷彿有着幾分依戀。
我心裏一沉。古往今來,美人最容易愛上英雄,特別是像賀連城這般英氣俊朗的少年將軍,更是如慕容妍這般情竇初開的少女容易傾慕的對象。
可是慕容妍註定已是完顏平的妻子,若是她對賀連城產生了情意,那可真不是件好事兒。
在我思慮間,賀連城已經縱身躍下,穩穩落於地面。我定睛一看,原來他背後的箭袋已經空了。
慕容景的箭袋裏最多也不過只有二十餘支箭,就算箭無虛發,最多也只能射殺二十餘名刺客。但是也許是被他剛才那一輪氣勢強勁的反擊震懾到了,四面八方射來的箭雨已是七零八落,不成氣候。
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慕容妍跑上前來,急急抓住賀連城的胳膊,滿是擔憂的問道:“賀將軍,你沒事吧?”
她這番動作表現的太過露骨,別說賀連城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就連慕容景都微微皺了皺眉。
賀連城俊臉微沉,後退了一步,與慕容妍保持開距離,淡然道:“公主,此處不安全,請回馬車。”
說完,他對我暗中使了個眼色。我自然會意,上前對慕容妍恭敬道:“公主請。”
慕容妍嘟着小嘴,有些依依不捨的邁了兩步,卻驀地腳下一軟,嬌弱窈窕的身子便再次無力的往賀連城懷裏倒去。
對於慕容妍此舉,我也真是無語了。如果可以,我真想問她一句:蘭陵公主,你莫非是被賀連城的美色給沖昏頭了么?且不說現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關鍵是周圍還有暗箭難防,危機重重,就算你要投懷送抱,也要稍微克制一下自己啊。
我見到賀連城的眉峰已經緊緊蹙起,不過礙於慕容妍的身份,他又在極力忍耐着,沒有當眾發作出來,只是側身避開了慕容妍的投懷送抱,單手負於身後,只用一手稍稍扶了她一把。
“多謝賀將軍。”慕容妍含羞帶怯,如弱風扶柳一般,讓人我見猶憐。
就在這時,我見到一支短小的袖箭如閃電一般,向賀連城背後疾射而來。
這袖箭來勢極快,力道驚人,卻又悄無生息,能射出此箭之人必是高手。
賀連城正急於擺脫慕容妍對他的糾纏,彷彿對身後的危機毫無所覺。我心裏一驚,還沒來得及細想,便握緊手上的短刀,毫不猶豫的撲了上去。
我沒有把握能擋下這支箭,但是身體就是那樣不聽指揮的沖了上去。就在我滿心以為自己將會中箭之時,一桿長槍從斜刺里伸了過來,然後我便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隻強壯有力的臂膀攬住,往旁邊退開了幾步。
“叮!”鐵器相交的聲音極為刺耳,那支袖箭被擊落在地。
我站定身子回神一看,手持長槍,將我護在身側之人,是達哲。
這一變故來的極快,就在電光火石之間。賀連城回頭見此,眸中厲色一閃而過,轉身便從慕容景的坐騎上抓起一把箭,飛身而起,穿行在樹木枝椏間,引弓搭箭,下手絕不留情。在他連番箭無虛發的命中之下,山頭上不時傳來刺客吃痛的慘叫聲。
“撤!”沒過多久,只聽山上傳來一聲低沉的喝令。草木茂盛的山頭上窸窣了一陣之後,隨即恢復了寧靜。
慕容景已經強行把慕容妍拉回了馬車上。達哲還是緊緊抓着我的手臂,我掙脫了一下,卻聽到他發出一聲壓抑的輕嘶聲。
“你受傷了?”我朝他看去,果然,他胳膊上的衣服被割開了一道口子,裏面似乎有暗紅色的血跡滲出。
達哲放開了我的手臂,搖頭道,“不礙事,只是皮外傷。你有沒有事?”
我剛想跟他說一聲“沒事”,卻只見賀連城矯健的身影已經從半空中一躍而下,落在我倆身側。他銳利深沉的眼眸掃過我和達哲,出聲道:“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
聽見他這聲問話,我只覺的心頭一跳。
我忽然想起了七年前,在天山腳下的寒潭邊,我還他玉佩之時,也曾經這樣問過他。
“我叫葉清嵐,你……叫什麼名字?”
那時,他只是抬眸淡淡瞥了我一眼,回了我四個字:“天山門人。”
耳中傳來達哲的朗聲回應。“回稟將軍,屬下達哲。”
我不敢直視他肆意張揚的眼神,只能垂首裝作恭敬的樣子,也回了他四個字:“屬下山風。”
但是我的心裏卻滿是酸澀。七年前,他沒有告訴我真名,七年後,我也同樣對他撒了謊。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這一刻,我多想跟他說:“賀連城,你還記得我嗎?我……叫葉清嵐。”
傾城曲(五)
山頭上的刺客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連具屍體都沒有留下。不過對於這些刺客的幕後指使,賀連城自然是心知肚明,所缺的也就是明明白白的證據而已。
這一輪行刺的插曲並未減緩我們迎親回國的行程。之後一路上都很順利,我跟賀連城之間也沒了交集,只是在中途幾次停軍休整之時,遠遠見到慕容妍對他含情脈脈,而他則客氣疏離回應的情景。
有時候,我在想,他是不是對每一個他不感興趣的女人都是這樣客氣疏離的模樣。明明對你保持着禮貌和客氣,卻始終透着一種冷漠的疏離,就像他的心外豎著一層看似透明卻堅不可摧的屏障,除非他自己願意把那道屏障撤去,否則任憑你如何努力,也走不進他的內心。
而唯一那個他願意以真心相待的女子,卻已是為人~妻,為人母了。
如果有一天他發現了我對他的心意,是不是也會用那樣冷淡疏離的態度來對待我呢?
想到這裏,我心中一陣酸澀的疼痛。
“山風兄弟,這就快到大定城了,你咋還嘆上氣了呢?”旁邊,馬大海湊過來不解的問道。
我一驚,自己怎麼不知不覺間暗嘆出聲了,看來這個習慣得改。我故作掩飾的又輕嘆了一口氣,淡然道:“沒什麼,只是想起回到前鋒營之後又要開始訓練了……”說完,拿眼角瞥了瞥他,不出意外的看到他嘴角一垮,苦着臉垂頭喪氣起來。
我輕咳了一下,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走在前面的達哲回頭看了我倆一眼,對馬大海的慫樣不齒的“嗤”了一聲。
“停!”前方一聲號令。
我們停下腳步,抬眼望去,竟是完顏平帶着一眾北狄國官員在城外迎接蘭陵公主。
此地離大定城還有十里之遙。完顏平此次迎親,真正是十里紅妝,禮樂齊天。在沿途無數圍觀百姓的注視之下,他和慕容妍兩人同乘一輛豪華寬敞的大紅色車輦,緩緩駛過紅毯鋪地的城樓,一路往鎮南王府而去。
聽說他倆的婚禮是由北狄王親自主婚,國內所有的官員和權貴全都到場,觥籌交錯,極盡奢華,場面甚是盛大壯觀。完顏平和慕容妍的大婚,給足了西涼國面子,卻也給了完顏律一個大大的難堪。
當然,鎮南王府就算再熱鬧非凡,也與我們這些賀家軍的士兵們無關。軍營的日子總是千篇一律,除了在校場操練,就是在營房休息,別無其他。
一晃便是十餘日過去。那日上午,我所在的前鋒營第十一小隊在校場訓練完畢,正想回營房休息,路上卻被統領元吉叫住。
“你,和你,出列,隨本統領走。”他抬手指了指我和達哲兩人,命令道。
我和達哲對視了一眼,雖不知道元吉找我們何事,不過也並未多問,默默的跟着他走了。
沒想到的是,元吉帶我們去的地方,居然是賀家軍主帥營房。
房門外,元吉恭聲稟道:“將軍,人已帶到。”
“進來吧。”裏面傳出賀連城沉穩清朗的嗓音。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賀連城在賀家軍駐軍大營的營房。
主帥營房自然比我們這些普通兵士的營房要寬敞許多,不過房內的擺設卻是極為簡潔硬朗,除了一應必須用品,沒有多餘的裝飾。
他坐在一張寬大的几案後面,正伏在案上奮筆疾書。聽見我們進門的聲音,他身形未動,也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
“參見將軍。”我和達哲垂首向他見禮。由於不知道他叫我和達哲來此所為何事,我的心裏有着幾分忐忑。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然後放下手中的狼毫,抬起頭,打量着我倆的眸光依舊銳利而張揚。
我和達哲恭敬的站在他下首。我故作鎮定,面容肅然,但是手心裏冒出的冷汗卻暴露了我此刻緊張的心情。
“如果我沒記錯,你叫山風,你叫達哲,是吧。”賀連城打量了我們片刻,出聲道。
“正是。”我和達哲齊聲回答。
賀連城點點頭,轉頭對元吉道:“元吉,你去安排一下,從明日起,讓他們兩個加入侍衛隊。”
啊?!我和達哲面面相覷,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見我們張口結舌呆愣住的模樣,賀連城挑了挑眉,唇角微微勾起,“怎麼,不願意?”
元吉朝我倆大眼一瞪,罵道:“傻愣着幹什麼,還不快謝過將軍!”
我猛地回過神來,忙和達哲一起躬身道:“多謝將軍,小的願意為將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句話雖然是場面話,可是我覺得,為了他,就算是要讓我赴湯蹈火,我也絕不會推辭。
賀連城扯了扯嘴角,輕笑了一下,“赴湯蹈火倒沒那麼嚴重,本將軍只要求你們做到兩個字,那就是……忠誠。”
從他的營房出來后,我還兀自沉浸在突如其來的狂喜中,心裏面似乎還有着一些難以置信。元吉走在我倆前頭,嘴裏碎碎念着:“你們兩個小子也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進入前鋒營還不到一個月,居然就被將軍看中,做了他的隨身侍衛。想當初本統領我可是在前鋒營呆了一年多,才有機會侍奉將軍左右。”
達哲和我都是屬於比較沉默寡言的一類人,平時話都不多。不過顯然達哲對於能夠成為賀連城的隨身侍衛一事也極為興奮,話也多了起來,“統領,不知我們日後都要做些什麼事呢?”
元吉斜睨了我倆一眼,似乎在為自己曾經也做過賀連城的隨身侍衛而自豪一般,搖頭晃腦道:“那可多了去了,照顧將軍飲食起居,替將軍跑腿傳信兒,將軍出行的時候保護着,將軍回營的時候伺候着,總之將軍讓你幹啥你就幹啥,機靈着點,不要多嘴,只要忠心。知道將軍為什麼看上你們兩個嗎?就因為你倆身手不錯,人又老實,而且有忠心。”
原來如此。看來是上次我和達哲出手救了他這件事,讓他注意到了我們兩個,可能這些日子他還對我們好好調查了一番,才做出了這個決定。
可是我還是有點不理解,賀連城為什麼會選了我和達哲兩個新兵來做他的隨身侍衛。或許他是覺得新兵比較單純,容易打磨吧。當然同時也是出於他培養自己勢力的需要,就像元吉和他之前所有的侍衛一樣,跟了他幾年之後便得到擢升,獨當一面,這樣提拔出來的將領自然比其他人要忠心許多。
可是聽了元吉這番話,我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將軍的飲食起居,不是有婢女伺候么?”
元吉大眼一瞪,“將軍軍務繁忙,愛兵如子,住在軍營的時間比住在府里的時間多的多,婢女能進得了這軍營么?”
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表示無語。元吉說的沒錯,自我加入賀家軍三個多月以來,也發現賀連城的確是住在軍營的時間比較多。不過我想他喜歡住在軍營的原因,可不僅僅是因為軍務繁忙吧,或許他也不想回府去面對那個自己不得已而娶進門的女人。
傾城曲(六)
成為隨身侍衛之後,可能很少再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了。所以我借口需要處理一些私事,向元吉告了兩個時辰的假,來到城郊那間我在大定城的小屋。
剛一進門,赤焰如烈火般的身影便朝我撲了過來。自我加入賀家軍后,軍營軍紀森嚴,我並不能經常外出,所以赤焰基本上就處於放養的狀態。好在北狄是它的出生地,附近幾座山它都熟悉的很,養活自己不成問題。當然,平時我也會盡量抽時間到這裏來陪它一會兒。
“不過,以後我可能做不到經常來看你了。”我摸着赤焰頭上有些扎人的鬃毛,有些不舍的說道。可是對於能成為賀連城隨身侍從一事,我心中還是有着雀躍和期待。
這幾個月的放養下來,赤焰的身體又長大了很多,也變得更加強壯。一年前它被完顏律帶到煊王和千沫的婚宴上之時,還只有小狐狸那般大小,可是如今卻能輕鬆的駝着我四處跑了。但是它對我的依賴也越來越深,聽到我說不能經常來這裏看它,它低聲咆哮了幾下,顯然很不開心。
我溫言安撫着它,喂它填飽了肚子,又和它在小屋的院子裏嬉戲玩耍了一會兒,很快便到了該回軍營的時間。
“赤焰,你要乖乖的,照顧好自己,知不知道?”我順着它的鬃毛,撫摸着它的身體,盡量消除它的失落和難過。
出門的時候,它依依不捨的尾隨在我身後,喉嚨里“嗚嗚”有聲,似是哀求。我心裏一酸,卻故意板起臉,催促它回去。以赤焰現在的體型,要是出現在街上會很顯眼。畢竟,火犼如今在北狄已將近絕跡,而且它的外形看上去又極為兇猛,我怕會引起行人的恐慌,更怕會給它帶來危險。
赤焰見我對它發火,只得悶悶不樂的掉頭回了屋子,兩隻圓凸的大眼中滿是委屈。我雖心有不舍,可是看看天色已晚,要是再不趕回去,怕是要超過告假的時間了,於是也只得狠了狠心,看赤焰已經進了屋子,便關好屋門,走了出去。
小屋坐落於城郊,周圍本就人煙稀少,此時已是暮色降臨,路人更是幾不可見。我匆匆往賀家軍大營方向趕去,卻被身後一聲叫喚嚇了一跳。
“葉姑娘,你是……葉姑娘?”
我腳步一頓,心裏面咯噔了一下。雖然這個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耳熟,但是我知道,此刻我不能回頭,也不能停下腳步,因為我現在並不是葉清嵐。
略一停頓之後,我繼續故作鎮定的往前走去。可是後面那人大抵是使出了輕功,轉眼間便落在了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抬眼一看,果然是個熟人,西涼延平王世子,慕容景。
慕容景一看到我的臉,愣住片刻,然後瞬間睜大雙眼,指着我,吃驚道:“你……你不是賀家軍前鋒營那個……那個兵士,叫……叫什麼來着……”
“原來是慕容世子。”我也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對他拱手施禮道:“慕容世子真是好記性,小的名叫山風,奉統領之命出來辦點事兒。天色不早了,小的正急於趕回軍營復命,告退。”
我邁開腳步繼續前行,卻在與慕容景擦肩而過時,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臂。他沉着聲音問我:“葉姑娘,你女扮男裝加入賀家軍,到底有何企圖?”
我渾身一僵,卻還是矢口否認。“小的不知道慕容世子在說什麼。”
可是待我話音剛落,赤焰便撒開蹄子沖了上來,朝着慕容景齜牙咧嘴,咆哮了幾聲,似乎想要攻擊他,卻又礙於我被慕容景制住,不敢輕舉妄動。慕容景抓着我手臂的力道一緊,看了看赤焰,然後抬眸直視我,說道:“這樣你還要否認嗎,葉姑娘?”
我暗嘆一聲。看來今日在慕容景面前是逃不掉了。在陌城之時,我與他也算有過幾面之緣,自然知道在當今世上,赤焰只會聽我葉清嵐一個人的話。
赤焰大概是認為慕容景想要傷害我,他抬高上身,仰頭朝他低咆了一聲,保持着隨時就要撲上去咬斷他脖子的姿勢。我伸手拍了拍赤焰的頭,安撫好它,對慕容景冷聲說道:“慕容世子想要怎麼樣?”
慕容景見我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清秀俊逸的臉上立即換上了欣喜之色。“葉姑娘的易容術簡直出神入化,剛才要不是看到這隻火犼跟在你後面,我還真是完全沒有認出來。”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並未做聲。慕容景卻完全沒有被我冷淡的態度打擊到,反而湊近了些,小聲說道:“雖然我不知道葉姑娘你為何要女扮男裝進入賀家軍,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保守秘密,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慕容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對我保證。然而我卻將信將疑的打量了他一眼,問道:“慕容世子為何要幫我?”
我自問和慕容景沒什麼交情,最多也只是上次他在陌城之時被毒蟲咬傷,我奉千沫之命,給他送過幾次葯而已。他為何要如此熱心的幫我隱瞞?
慕容景睜大眼,似乎認為我不應該不知道一般。“因為我喜歡你啊,葉姑娘,在陌城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的,其實自從上次在煊王府見過你馴服火犼的樣子,我就喜歡上你了……”
“慕容世子,我當你是在開玩笑。”我打斷了他的胡言亂語,沉下臉正色道:“不管怎樣,多謝你能夠為我保守秘密。我必須要儘快趕回軍營了,就此別過,告辭。”
我記起在陌城之時,有一次我去別院給他送葯,他好像是對我說過喜歡我之類的話,不過我只當他是重傷未愈,神志不清,並未放在心上。像慕容景這般風流倜儻的豪門貴胄之子,又怎會懂得“喜歡”這兩個字的真正意義。
我掙脫開他抓着我胳膊的手,蹲下身盯着赤焰,威脅它,如果它再不聽話亂跑出來,就再也不要它了。在我一番軟硬兼施之下,赤焰在我懷裏磨蹭了幾下,乖乖的掉頭回去了。
我目送赤焰一步三回頭的進了小屋,然後朝慕容景淡淡點頭示意了一下,轉身繼續往軍營方向走去。
慕容景忙跟了上來,亦步亦趨的走在我身側,悄聲說道:“葉姑娘,軍營出來一趟可不容易,這樣吧,平時就由我來幫你照顧赤焰好了,你放心,我肯定把它伺候的服服帖帖的,怎麼樣?”
對於慕容景近乎死纏爛打的舉動,我只能無奈扶額。回想起慕容妍對賀連城主動投懷送抱的樣子,我忽然深深的覺得,慕容家的孩子在情愛的表達方面果然都是有夠直白的。
不過若是他能幫我照顧赤焰,倒不失為一件好事,我也可以省了一樁心事。思及此,我停下腳步,轉頭對他道了一聲謝。
慕容景不甚在意的擺擺手,神態極是瀟洒,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瞬間又轉白了,“那個……葉姑娘,赤焰它該不會不歡迎我吧?”
看他傻愣愣的樣子,我暗自好笑。這傢伙現在才想到這個問題么?赤焰是上古凶獸,性子兇猛異常,若是沒有我陪同,慕容景單獨去找它的話,被它攻擊是肯定的。
慕容景越想越發愁,可憐巴巴的看着我,嘴角都耷拉了下來。我轉過頭沒理他,顧自往前疾步而行。
“葉姑娘,你等等我……”慕容景不肯死心,一路如狗皮膏藥般的跟着我,直到軍營附近。
我實在忍無可忍,要不是念在赤焰還需要他去照顧的份上,早已點了他的啞穴,把他丟到遠處去了。深吸了一口氣,我耐着性子對他說道:“十日後,午時,你在剛才的小屋外面等我。”
傾城曲(七)
慕容景聽了我的話,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平心而論,這傢伙長的還是挺好的,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溫文和煦如春風一般,讓人對他討厭不起來。
臨別時,他鄭重其事的對我說:“葉姑娘,你一個女子呆在軍營,多有不便,又不安全,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告訴我,或許我可以幫你。”
他眼神真摯,態度誠懇,看得出來是真心在為我着想。混跡江湖這麼多年,見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我還是看得清的。這個慕容景雖然說話不着邊際,卻是個好人。只是他對我的心意,我是決計不能接受的。
更何況,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回頭。
我面無表情,冷聲對他說道:“不用了,多謝慕容世子好意。告辭。”說完,也不去理會慕容景瞬間黯淡下來的眼神,掉頭便朝軍營而去。
百里笑總是埋怨我說話直接,性格冷情,我並不否認。對待慕容景,我的確是無情的。
回到營房,達哲和馬大海他們都在。馬大海一見我便興奮的跑上來,抓住我的胳膊,臉上笑開了花,“山風兄弟,恭喜你成了將軍的隨身侍衛。我早說過了,你這麼機靈,遲早會飛黃騰達的。以後你要是升官發財了,可一定不能忘了我這個好兄弟啊!”
我扯了扯嘴角,動了動胳膊,想要掙脫開馬大海的手,卻發現他抓的很用力,一時掙脫不掉。剛想開口叫他放手,旁邊達哲已經把馬大海強硬的從我身邊拉開了一些距離,對他斥道:“說話就說話,不要動手動腳的。”
“我又沒對你動手動腳,你着什麼急啊?”馬大海給了他一記白眼,轉頭又對着我諂媚的笑,“山風兄弟,我和達哲正打算去附近河裏洗澡,不如一起去吧?說起來,你好像還沒和我們一起洗過澡呢。”
我嘴角抽了抽,面對馬大海的疑惑,居然無言以對,只能一貫的保持沉默。反正我平時也是寡言少語的性子,少說幾句也不會讓人起疑。然而心裏卻在盤算着要怎樣回答才會更加合情合理。軍營里的兵士們洗澡一般都在營房旁邊的浴房,不過條件比較簡陋,人又擁擠,所以更多的人還是喜歡到軍營附近的一條河裏。
慕容景說的沒錯,一個女子在軍營,的確是多有不便。所以平時我只能盡量減少洗澡的次數,每次洗澡也都是在夜深人靜之時,施展輕功偷偷潛到附近那條河裏,找個偏僻處,簡單擦洗一番了事。好在這麼長時間下來,還從未被人發現過異常。
剛才在小屋的時候,我自然是趁機好好的洗了一番,所以此刻身上乾淨的很,一點沒有渾身汗濕黏膩的煩惱。正在我苦思冥想拒絕馬大海的理由時,沒想到達哲卻為我解了圍。不待我回應,他便拖着馬大海出了營房。
“達哲,你急着拉我出去幹啥?”馬大海叫道:“等山風兄弟一起啊!”
“山風他忙了一天,累了。”門外,達哲冷冷的聲音傳來。
馬大海還在念叨着什麼,不過他倆很快便走遠了,隱約的聲音也消散在風中。我也就不去理會,倒在自己的床上,默默的想着明日會發生一些什麼。
那一夜,我翻來覆去,睡得並不踏實。
次日一早,元吉便帶了我和達哲兩人去了侍衛營房,把我們兩個交給了侍衛隊隊正蘇力。
賀連城的隨身侍衛隊共有五十人,每個人都是從各營抽調出來的精兵。與前鋒營相比,侍衛隊的日常訓練更大,紀律也更為嚴明,有時候一天訓練下來,覺得整個人都像散架了一樣,倒在床上動都不想動。
不過我卻甘之如飴。因為我覺得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近了。隨他出行之時,雖然更多的時候還是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是這背影在我眼裏卻已是清晰可見,再不是以前那個模糊不清的輪廓。
還有,每次在校場訓練時,我都能見到賀連城的身影。他負手立於看台處,靜靜的看着我們訓練,間或和站在他身旁的蘇力耳語幾句。雖然每次他在看台上的時候總是逆光而立,讓人看不清他的五官輪廓和面目神情,可是我知道他在這裏看着,這就夠了。
或許,在他看過來的時候,也有那麼一瞬間,我的身影會出現在他那雙沉如寒潭的眼眸中。
我知道在煊王和千沫的巧計和努力之下,北狄國和西北簽訂了三年停戰協議。北狄王已是年老體衰,昔年的雄心壯志逐漸消磨殆盡,而完顏律和完顏平兩人忙着內鬥,根本無暇顧及和周邊各國交戰。所以天下各國暫時相安無事,賀家軍無仗可打,駐守在軍營的兵士們除了日常的操練之外,倒也沒什麼別的大事兒。
然而賀連城還是很忙。侍衛營房距他所住的營房很近,而我平時又對他多了一份心眼,所以就算我不是經常有機會跟隨他左右,也能知曉他何時出營,何時回來,何時起床,何時熄燈。
侍衛隊隊正蘇力是賀連城的心腹,聽說還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對賀家,對他,很是忠心耿耿。在加入侍衛隊之後,我時常能見到蘇力出入主帥營房,兩人在房內往往一談就是很久。
作為侍衛隊的新兵,自然要表現的任勞任怨一些,我和達哲便基本上包攬了守夜這一任務。當然,在我的內心裏,對這個任務是求之不得的。將近十月,北狄的天氣已經帶了寒涼,到了晚上更是寒意逼人。然而在他營房外值守的那些個夜晚,每每看到他房內亮着的昏黃燭光,我的心裏卻是溫暖而平靜的。或許是因為我明白他在忙些什麼,所以總讓我覺得自己與他的距離更近了一些的緣故吧。
上次千沫命我轉達給他的那個消息,我依然清晰的記在心上。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在派蘇力暗中調查當年那件事。到底他的父親賀遠山是死在煊王的一箭之下,還是死於完顏律暗中加害的毒手?
在我的角度,自然是信任煊王府的消息多一些,但是對於賀連城來說卻並非如此。這七年來,他一直都認為自己的父親是死於煊王之手,現在卻忽然有人告訴他,其實他父親是被自己人害死的,而害死他的那個人,還是他們賀家一直效忠的王族。這樣的消息,讓他怎能輕易接受?
所以賀連城自回北狄之後,一直沒有放棄派人查找當年的真相。
加入侍衛隊已是第八日。那天的例行訓練,賀連城卻沒有現身。訓練結束后回到營房休息之時,我才在其他侍衛口中得知,他一早便被賀老夫人差人叫回府了。
賀府畢竟是他的家。那裏,有他的母親,還有他剛娶進府的那個女人。
賀連城不在,蘇力像是忽然良心發現似的,大發慈悲的多給了我們兩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大家歡呼雀躍,彷彿這兩個時辰比兩錠金子還寶貴,就差把蘇力拋上天了。
出了校場,大家便三五成群的往附近那條河而去。我當然知道他們去幹什麼。在這樣的時刻,我往往是隱在角落,盡量把自己變成透明人,一聲不吭的疾步回了營房。
等達哲他們在河裏洗完澡回來,天色已經有些昏暗。正是軍營的晚飯時間,此時兵士們都回了軍營。想着現在那條河裏應該再無旁人,我便趁此機會,尋了個借口悄悄來到了河邊。
訓練后出了一身的汗,渾身酸臭的不能忍,如果不擦洗一下,晚上估計是沒法睡覺的。
那條河離軍營不遠,我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那裏。
夜幕已經逐漸降臨,河邊蟲鳴鳥叫,樹葉婆娑,河面在初升月色的映照之下波光粼粼,流水潺潺。我仔細的四下觀察了一番,的確是人跡未見。於是便找了個偏僻處,簡單洗了洗,覺得身上已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便起身欲回軍營。偷溜出營若是被發現可就麻煩了。
我沿着河邊走了幾步,見四下無人正想施展開輕功,以便快些回營,卻在此時猛然聽見“撲通”一聲,像是有人落水的聲音。
我忙下意識的貓低身子,隱匿於河邊叢生的灌木叢中。藉助於清冷的月光,我朝着聲音來源處望去,只見面前不遠處,一個矯健的身影正浮在河水中,兩隻孔武有力的雙臂劃開清澈的水面,拍打起朵朵白色的水花,他的整個身子好似劍魚一般,以順暢而優美的姿勢快速往前游去,線條剛硬的背脊在蕩漾的河面上時隱時現。
在他從河水中探出頭來之際,我定睛一看,淡淡的月色下,那刀削般輪廓分明的側臉是如此熟悉。
賀連城!我驟然覺得心跳加速了幾拍。
傾城曲(八)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再繼續留在這裏,而是應該趁賀連城還未發現之際趕緊離開。可是也不知為何,在那一刻,我的身體卻不由我思想的指揮,兩條腿怎麼也邁不開來。
好在賀連城似乎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中,並未察覺我的存在。游到河中央,他再次探出頭,上身露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氣。水珠順着他簡單紮起的黑髮滴落而下,流淌過他結實堅硬的胸膛和剛毅不屈的背脊,古銅色的肌膚在月色的映照下泛着淡淡光澤,使得他身上堅毅的線條也柔和了幾分。
由於常年習武,縱橫沙場之故,不得不說,賀連城的身材真的很好。看着眼前美男出浴的一幕,我微微垂了眼帘,臉上有幾分燥熱之感。
正在糾結着是不是該趁機離開,那邊賀連城已經一頭扎進水裏,又繼續往前游去。只見他划水的動作越來越猛烈,游水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游出幾十米遠之後,他掉了個頭又往回遊來,身形過處,激起一路澎湃的水花。
如此來來回回,一連幾趟下來,我漸漸覺出了異常。看上去他不像是在單純的游水,反倒像是在宣洩着某種壓抑的情緒。
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剛從賀府回來。難道今日在賀府,發生了什麼事嗎?
“誰?”忽然,一聲低沉的威喝傳入耳中。我心裏一驚,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游水的動作,兩道銳利的視線正朝我藏身之處看過來。
糟了,還是被他發現了。
“嘩”的一聲,他高大矯健的身軀已經從河水中一躍而起,飛身疾掠向對岸。應該是去拿他放在那邊的衣服。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我強壓住自己的心慌意亂,忙施展起輕功,身形一晃,拼盡全力飛也似的逃離了這裏。
我覺得自己從未逃跑的如此狼狽過。也不知道剛才他有沒有看到我的樣子,但是好在等我趕回軍營,他也沒有追上來。
在營房外,我調息了幾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自然一些。若無其事的走進房內,卻發現只有達哲一人在。見我回來,達哲並未多加過問,只是伸手遞給我一隻用油紙包着的烙餅,板著臉沒什麼表情的說道:“剛才見你沒去用飯。”
其實達哲的性子跟我挺像,都是那種獨來獨往不太合群的人,平時也常常是冷着臉,從不刻意討好別人。不過許是因為我和他同一批進的前鋒營,現在又同一批進了侍衛隊的緣故,他對我倒是特別友好一些。
“謝了。”我接過他手上的烙餅,淡淡的對他道了一聲謝。
達哲只是看了我一眼,並未答話,轉身去擦拭他那把鋥亮的尖刀了。那把刀造型奇特,並不常見,或許是他們家的傳家之物什麼的,總之好像對他來說有着特殊的意義,我見他幾乎是一有空就要拿出來擦拭幾下,所以早已見怪不怪了。
見他不再理我,我也不以為意,逕自坐在自己的那張床上小口吃起來。達哲剛才看我的那一眼似乎含有某種深意,不過此刻我並沒有心情去分析探究達哲的心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沒有去打探別人心事的愛好。當然,他除外。
我看的出,剛才在河裏游水的賀連城,情緒並不太好。今日他回賀府,定是發生了一些什麼。莫非是跟他父親的死因有關么?
那晚,直到入睡前,我都被這件事困擾着。
然而,次日,賀連城卻難得的沒有在軍營現身,連帶着隊正蘇力和他的幾名親信都不見了蹤影,侍衛隊這日的訓練便由副隊正負責。
訓練結束后,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副隊正宣佈,明日所有侍衛隊的人休息一天,訓練也會暫停一日。
侍衛隊難得有休息整整一日的情況,所以副隊正宣佈完之後,眾人在校場一片歡呼叫好。然而我卻開始為賀連城擔起心來。
他該不會是真的遇到什麼麻煩事兒了吧?如果他查出害死他父親賀遠山的真兇果然是完顏律的話,他會怎麼做?照我看來,他們賀家顯然更傾向於支持完顏平,現在他又緊咬着完顏律不放,不知道完顏律又會怎麼對付他?
可惜像我這樣一個身份卑微的小小侍衛,根本無處去打聽他的消息。
巧合的是,侍衛隊休息的那天,正好也是我跟慕容景約好在小屋見面的日子。多日不見赤焰,我也有些想它了。
午時,我依約來到城郊小屋。走進屋內卻發現一片寂靜,四下空無一人,慕容景和赤焰都不在。
赤焰應該是去附近山上覓食未歸。至於慕容景這個風流世子,大抵是忘記了我跟他之間的約定了吧。我扯開嘴角輕嗤了一聲,想着還是先出門去找找赤焰比較靠譜。
可是還未等我走到門口,便聽到“砰”的一聲,小屋的門已經被人大力撞開,哐當作響。
我下意識的朝門口看去,一看之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在門外的那個人,身形高大挺拔,面容英氣俊朗,一襲月白色衣衫更顯得他長身玉立,風采出眾。那人,居然是賀連城!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忽然出現在這裏?我呆站在原地,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賀連城定定的看着我半晌,然後抬腳跨過門檻,朝我步步逼近。他身後,侍衛隊隊正蘇力,還有其他十餘名侍衛一字排開,護在他身側。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看向我的眼神銳利如刀鋒,無情如寒冰,薄唇中吐出的話語是那樣冰冷。我覺的心裏一痛,只能靜靜的看着他,說不出任何話來。
見我呆看着他一語不發,賀連城顯然有些不耐煩。兩道英挺的雙眉皺了皺,對身後的蘇力下令道:“帶走。”
“是,將軍!”蘇力抬了抬手,兩名侍衛得令,幾步上前,便想抓住我。
就在那時,一聲低沉憤怒的咆哮從小屋的院牆外傳來,下一刻赤焰烈火般的身子便從牆上一躍而下,護在我身前,昂着頭顱對賀連城等人示威似的吼叫着。
“這……這難道是火犼?!”蘇力發出一聲驚呼。他年長一些,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眼前這隻長相兇惡的猛獸,就是北狄國傳說中的上古神獸,火犼。
賀連城見到赤焰,臉上有瞬間的愣怔,隨即好像反應過來了什麼,俊臉一沉,質問我的語氣更為嚴厲。“你是煊王府的人!說,你混入賀家軍,是奉了誰的命令,到底有何企圖?”
面對他的質問,我只能暗自苦笑,也感到萬分心酸。我知道他認出了赤焰,也認出了我。畢竟那日在千沫和煊王的婚宴上,他是在一旁眼看着我馴服赤焰的。
可是,在他眼裏,我是煊王府的人,只是一個為煊王府賣命的人。他根本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更加不會知曉我對他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思。
既已被他識破身份,我也不想再遮遮掩掩。抬手輕輕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自加入賀家軍以來,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我的真容。
“你……你居然是個女的!”蘇力瞪大眼,又是一聲驚叫。其餘侍衛臉上同樣也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果然是你。”賀連城俊臉含霜,吐字如冰,“煊王和煊王妃真是好計策,一面逼使我國與西北簽署停戰協議,一面派人暗中潛入賀家軍,真是居心叵測,野心不小。”
顯然他誤會了,不過也難怪他會往這方面去想。我是墨門中人,而天下誰不知道墨門如今已投歸於煊王府門下。
但是我偷偷潛入賀家軍之事,完全是我的私心作祟,也是我一個人的責任。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煊王府來背這個黑鍋。
煊王府派人潛伏於北狄國,這樣的消息要是傳出去,不僅有損煊王府的名聲,一個搞不好,說不定還會引發國與國之間的衝突。這並不是我想看到的。
僅在一念之間,我的心裏便已經有了決定。
“賀將軍想多了。”我恢復素來刻板的語調,面無表情的對他說道:“我混入賀家軍與煊王府無關,純碎是我個人的原因。”
賀連城冷哼一聲,“你當本將軍是三歲小孩么?前日晚上跟蹤本將軍的人就是你吧,怎麼,想暗算本將軍么?”
他冷漠疏離的眼神猶如刀子一般,狠狠剜過我的心臟。可是我只能狠下心腸,咬牙道:“沒錯,我是想暗算你,可惜我暗算你,並非是奉煊王府的命令,而是因為……我要為我的父母和家人報仇。”
傾城曲(九)
我忽然發現自己編故事的本事還真是不錯,就那麼短短一瞬間,便能眼都不眨的把自己的身世編的催人淚下,蕩氣迴腸。我本就是孤女,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便雙雙亡故,因緣際會之下被墨門長老收留,自此在墨門學藝長大。所以無論我如何胡編亂造,料想他們也無據可查。
十五年前,賀連城的父親賀遠山率北狄大軍攻打大晟,在正陽關與大晟軍隊決戰三月有餘,一直久攻不下。此事我曾聽千沫和長老閑談時提起過。於是我便借用了此事,衍生出我的遭遇。
三個月的浴血奮戰,大晟和北狄雙方均傷亡慘重,然而戰局卻一直僵持不下,後來北狄軍糧草不足,難以為繼,因此正陽關附近的村寨便成了他們搶奪糧食的目標。
那一夜,北狄軍的鐵蹄如驚雷一般,踏破了我所住的那個小村的平靜。等到村民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村子裏已是雞飛狗跳,火光衝天。我的父母和親人全都死在那場突如其來的燒殺搶掠中,只有我,被父母藏在窯洞內,才幸免於難。
“我四歲那年就成了孤兒,直到最近才得知自己的身世,原來我的父母親人全部都是死於你父親之手。常言道,父債子還,難道我不該找你報仇么?”我雙手握拳,極力用冷漠來掩飾內心的疼痛。
事隔多年,那時賀連城也只有五歲,根本不會知道當時的情況,就算他不信我之言,也無從查證。更何況北狄人本就野蠻,掠奪成性,賀遠山稱得上是北狄國眾多將軍裏面比較仁義的,不過也難保他手下的將士不會做出這種燒殺搶掠之事。
在兵荒馬亂的年代,有過像我這般遭遇的人又豈在少數。所以我這番說辭之後,賀連城竟也找不出駁斥的理由,只是直直的看着我,眼眸深邃如海。
我知道,他是在分辨我剛才所言,到底有幾分真假。
站在他身旁的蘇力出聲道:“不管怎樣,你假扮身份混入賀家軍,妄圖加害將軍是事實,不論你是誰的細作,還是只為報仇而來,我們都不能放你回去。將軍,屬下提議先把她帶回賀府關押,待仔細查證之後再從長計議。”
賀連城略一沉吟之後微微點頭,最後打量了我一眼,才冷聲說道:“帶回去。”
蘇力和另外十餘名侍衛上前,將我和赤焰團團圍住。赤焰感覺出了危險,頭上火紅的鬃毛根根直立,護在我身邊,張牙舞爪對着蘇力等人,嘴裏呼呼喘着熱氣,一副隨時就要撲上去攻擊的樣子。
震懾於赤焰的兇猛好鬥,蘇力等人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赤焰,乖,我去去就回來,不會有事的,你乖乖在這裏等我,好不好?”我蹲下身,抱住赤焰的頭,柔聲對它安撫着。
我了解赤焰,它的火氣要是爆發出來,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憑我的武功,加上赤焰的幫助,我想要逃離此地,可說是易如反掌。可是我不能就這樣逃走。
剛才蘇力的那番話,讓我聽出了一些端倪。那就是賀家軍裏面可能真的混入了細作。而賀連城和蘇力這兩日未現身軍營,想必正是在暗中調查此事。如果我就這樣逃走,且不說我細作的嫌疑無法洗清,還會讓那個正潛伏在軍營的真正細作有了謀害賀連城的機會。
而那個細作,很可能是完顏律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給他致命一擊。
所以,我得跟他回去,證明我不是細作,真正的細作另有其人。
當然還有一點,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不知為何,我總是覺得賀連城近來似是身陷危境,我不放心離他太遠。雖然此次回去,我勢必要被打入賀府大牢,但總歸還是在他身邊的。
赤焰在我的安撫之下情緒漸漸恢復平和。我站起身,對蘇力淡淡道:“走吧。”
兩名侍衛押着我出了小屋,赤焰緊緊跟隨在我身側。來到小屋門外,卻見到遠處疾馳而來一隊人馬,馬蹄過處,揚起漫天塵土。
馬蹄聲越來越近,我定睛一看,一馬當先的居然是延平王世子慕容景。
策馬疾馳至賀連城面前,慕容景一勒韁繩,翻身下馬,見到我被侍衛一左一右押着,俊逸的臉上滿是關切之意。“葉姑娘,你沒事吧?”
我朝他輕輕搖頭。看他匆匆而至的樣子,剛才該不會是趕去搬救兵了吧。
慕容景打量了我幾眼,發現確實無礙,便轉頭對賀連城道:“賀將軍,請你放了葉姑娘。”
賀連城掃了慕容景一眼,不動聲色道:“慕容世子是北狄國的客人,本將軍奉勸你還是不要多管閑事的好。”
“本世子可沒那個閑工夫管你們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事兒。”論身高,慕容景比賀連城矮了半個頭,所以他只得微微仰起頭,瞪向賀連城道:“可是這位葉姑娘,你不能帶走。”
“哦?這是為何?”賀連城挑了挑眉,像是饒有興趣的問了一聲。
慕容景略一愣怔,隨即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應道:“因為……她是本世子的女人!”
慕容景此話一出,擲地有聲,四周頓時一片鴉雀無聲。我嘴角微抽了一下,真是快被慕容景的天真給蠢哭了。他可能認為這樣做可以替我解圍,殊不知反而是在給我惹麻煩。
我已經儘力撇清自己與煊王府的關係了,若是西涼國再摻和一腳進來,只會讓局勢變得更加複雜。
“是嗎?”我看到賀連城的身軀微微僵硬了一下,薄唇中吐出的話語更加冰冷了幾分。“想不到煊王府和西涼國的關係竟已密切至此,居然還開始聯姻了么?”
他不屑的語氣讓我心頭一緊,連呼吸都變得不太順暢。我暗自調整了一下心緒,冷聲對慕容景道:“慕容世子,請慎言。”
慕容景對我急道:“葉姑娘,你不能回去,會有危險的!”
“我相信賀將軍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之人,必會查實之後再做出決定,而且煊王府那邊,賀將軍也需要一個交代。”
我怎麼說也是煊王府的人,賀連城沒有證據,應該不會輕易取了我的性命。
“可是……”慕容景還想再說些什麼,我已經出言打斷了他的話。“多謝慕容世子關心,若是可以,希望你幫忙照顧一下赤焰就好。”
慕容景帶着一大幫人馬趕來,卻沒派上什麼用處,到最後還是得眼睜睜的看着我被賀連城帶走,不禁有些沮喪,但臉上更多的則是擔憂。我自是知道他的好意,經過他身邊時,低聲卻是真摯的對他說了一聲:“謝謝。”
看來慕容景他果真對我有意。可是對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我也只能道聲感謝,給不了其他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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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府大牢,昏暗而陰沉。高牆之上,只有一方小小的天窗,一道慘淡的光線通過這個小口照射進來,成了牢裏與外界唯一接觸的渠道。
我背靠牆壁,安靜而坐,閉目養神,心中卻思緒翻湧。
被關在大牢已經是第二天了吧。期間除了有獄卒定時來給我送飯之外,其餘時候這裏都很清靜。
賀連城昨日在把我丟進牢裏之時,湊近我跟前,銳利的眼神鋒芒畢露,緊緊盯着我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有本事的,居然連延平王世子都能為你不顧一切的出頭。說,你混入賀家軍,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英氣俊朗的容顏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出現在我眼前。我不由的有些心跳加速,張嘴剛想說話,卻被他出聲打斷。“不要再跟我說是為了報仇之類的話,本將軍不會信的。”
“既然你不信,我何必多言。”我故作鎮定,冷聲道。
“你別以為你不說,本將軍就查不出來。”賀連城吐字如冰,死死盯着我半晌,隨後拂袖轉身離去。
我目視着他高大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牢房拐角處,苦笑了一下。
賀連城,我混入賀家軍的原因你當然查不出來。就算我告訴你,你又怎會相信,這只是一個女子對你卑微而又隱忍的愛意。
傾城曲(十)
大牢裏寒意逼人,我本能的縮了縮身子,抱緊雙臂取暖。
七年前掉落寒潭之後,我就變得特別畏寒,長老說可能是浸泡在寒潭裏時間久了,寒氣入體的緣故,因為這個,他還特意傳授給我一套內功心法,用以驅逐體內寒氣。而千沫上次特意把赤焰送給我,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
赤焰屬火,和它呆在一起,有利於我寒氣入侵的體質。
但是此刻,我覺得心中酸澀異常,一點都不想運功驅寒,只想把自己的身子蜷縮在角落裏,靜靜的呆一會兒。
我需要用身體上的寒冷,來驅逐內心的疼痛。
四下靜謐無聲,我閉着眼睛,卻留意着周邊的動靜。忽然大牢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即一個聽上去有些耳熟的女聲從外面隱約傳來。“讓開。”
守在外面的侍衛有些為難的說道:“側夫人,將軍吩咐,沒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我恍然。怪不得這個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熟,原來是他新娶進門的那個女人,樓新月。
“大膽!”一聲粗魯的怒喝,卻是另外一個陌生的男聲。“什麼人如此重要,連你家夫人都不能見!滾開,不然爺爺我打斷你的狗腿!”
“三爺息怒,這真是將軍的命令,小的不敢不從……”那名守衛抖着聲音,聽起來都要哭了。
“發生什麼事了?”一個低沉而清朗的聲音響起,語氣雖然平淡,卻像是隱含着幾分不耐。
這是賀連城的聲音。
“連城大哥,你來的正好。”樓新月甜甜的回應道:“聽說你已經揪出了那個混入賀家軍的細作,義父有些不放心,便想着讓三哥來看看。”
原來如此。剛才守衛口中的那位“三爺”,應該就是圖巴族族長的第三子,扎布。
賀連城與樓新月的婚姻,本就是利益聯姻。賀連城想要重振賀家昔年雄風,更甚者日後還可能要對付完顏律,後盾自然是越強越好,而圖巴族族長選擇與賀家聯姻,想來也是把牌押在了完顏平身上。
“小賀,你這是什麼意思?”扎布粗渾的聲音再次響起,口氣有些不滿的質問道:“莫非我家小月想要來牢房見個犯人,還得經過你的允許?”
“三哥,你別胡說。”樓新月假意嗔怪道:“連城大哥不是這個意思,他肯定是怕我有危險,所以才這麼做的,連城大哥,你說對不對?”
片刻的沉默,然後我才聽見賀連城輕輕“嗯”了一聲,“既然來了,就進去看看吧。”
隨後便是牢房鐵門打開的“哐當”聲,和幾人前後進門的腳步聲。我睜眼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賀連城頎長挺拔的身影。他身後,一個滿臉胡茬,五大三粗的威猛大漢推着一輛輪椅緩緩而來。
那名漢子,想來就是圖巴族族長的第三個兒子,扎布了。而坐在輪椅上的女子,自然就是圖巴族族長的義女,賀連城的側夫人,樓新月。
自上次在煊王府被煊王挑斷腳筋之後,她便只能以輪椅代步,再也無法行動自如了。
樓新月原本帶着幾分盈盈笑意的俏臉,在見到我的那一刻瞬間變色,抬手指着我,驚道:“你……竟然是你?”
賀連城見她如此吃驚的樣子,雙眉微微皺了一下。扎布見到我,滿是黑須的臉上也有幾分詫異,“怎麼是個女人?”他轉頭看向樓新月,不解的問道:“小月認識這個女人?”
樓新月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笑聲悅耳動聽,看向我的眸里卻滿是得意之色。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三哥,就是這個女人殺了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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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陣刺骨的寒意中醒來。
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四面石牆。牆上,一盞昏黃的油燈,撲閃着若明若暗的光芒。
這是哪裏?
我本能的動了動身子,卻聽到身邊傳來水波蕩漾聲和鐵鏈相撞聲,然後是一陣錐心的疼痛席捲而來,瞬間讓我的意識清醒過來。
我想起來了,這裏已經不是賀府的大牢,而是圖巴族的水牢。
如果不是樓新月提起,我早已忘記了那個死在我手上的粗鄙大漢,圖巴族族長的第五子,也是他最小最疼愛的兒子,那闊台。
我何曾會料到,當時我一劍殺了那闊台,今日卻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困境之中。
水牢裏,水面剛好沒過我的胸口。身體浸泡在臟污而又冰冷的水裏,心口憋悶的幾乎難以呼吸,這樣徹骨的冰冷和絕望,讓我幾近窒息。
這種感覺刻骨銘心。我想起了七年前,自己掉落在天山腳下那個寒潭中的時候,彷彿也是如此。
可是這次,再也不會有那個奮不顧身出手相救於我的少年。
渾身已被寒意侵蝕入骨。雙手被兩條粗長的鐵鏈綁在頂上的鐵架上,我強自忍着身體上的劇痛,閉上眼睛調整呼吸,一番吐納之後,體內真氣緩緩流動,感覺暖和了許多。
這套心法是長老為助我抵禦體內寒氣特意傳授於我的。這些年來,我潛心修練,身體已經恢復了很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畏寒怕冷。但是此刻,我卻被這水牢的寒意侵蝕的無法呼吸。
在賀府大牢,當樓新月說出就是我殺了那闊台之後,扎布鷹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黑臉上猶自帶着幾分狐疑。“五弟可是我圖巴族裏數一數二的勇士,就憑這個女人如此瘦弱的小身板,能殺得了他?”
“三哥,此事千真萬確,這個女人其實武功高強的很,我親眼所見,就是她一劍刺進了五哥的胸膛,可憐五哥他是死不瞑目……”樓新月抬手抹淚,一派戚然之色。
扎布見樓新月說的情真意切,自是相信。他咧開嘴角,露出一抹陰狠的冷笑。“那可真是巧了,三日後就是五弟的周年死忌,阿爸正為祭品發愁呢。我看就用這個女人做祭品,把她獻給長生天,陪我五弟去吧。”
在圖巴族人的觀念里,人死後是上天而非入地的,他們稱之為“長生天”。扎布的意思,就是要在祭天之禮上殺了我,好讓我上天去陪那闊台。
“小月也正有此意。”樓新月笑靨如花,卻是眼神狠毒。“有這樣一個大美人去陪五哥,他肯定不知道多開心。”
他們兄妹倆一唱一和,賀連城在一旁卻是沉默不語。我以煊王府細作的嫌疑被抓來,如今圖巴族卻要用我之命來給那闊台陪葬。我以為賀連城會提出異議。畢竟我細作的身份還未得到證實,而潛伏于軍營的那個真正的細作還未現形。
可是我失望了。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靜靜的看了我半晌。可是在他沉如寒潭的眼眸中,我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小賀,這次你可別攔着我。”扎布拍了拍他的肩膀,“五弟死後,阿爸一直為沒有找到殺他的兇手,無法替他報仇而遺憾,如今你幫他抓住了兇手,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啊,連城大哥,這次能抓到這個女人,可全都是你的功勞。”樓新月將輪椅推到賀連城身邊,抓起他的手看向我,笑的嬌俏動人。
她對千沫恨之入骨,自然也巴不得我早點去死。
賀連城上前一步,極為自然的甩開樓新月的手,看向我的眼神依舊淡漠而疏離。從頭至尾,他未發一語,直至最後拂袖轉身離去,他留給我的,依舊只是一個背影。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他對我,是全然的無情。
“哐當”一聲,水牢的鐵門被打開,兩名人高馬大的圖巴族兵士走進來,對門外的獄卒說道:“祭禮時間到了,把她放下來,帶走!”
傾城曲(十一)
那闊台的周年死忌舉辦的極為隆重,看來圖巴族族長的確是對這個最小的兒子疼愛有加。對我這個本次祭禮上最重要的祭品,當然也是極為重視,毫不含糊。
圖巴族歷來有這樣一個傳統,一個殺人兇手,只要先後歷經水火之刑,便能洗刷掉他身上的罪惡,以清白之身飛升長生天。同時那個被他殺害的人,也能夠得到安息。
所以,前兩日,他們才會把我關在水牢裏。而這次祭禮之上,我要經歷的,自然是火刑。
在圖巴族人看來,像我這樣一個殺害那闊台的兇手,能夠有機會成為祭品,洗清身上罪孽,飛升長生天,已經是族長最大的仁慈,也是我不知幾世才修來的造化了。
手腳被粗重的鐵鏈縛於高高的十字架上,我抬眼望去,四面全是打扮各異的圖巴族人,手持武器,身着盛裝。眼前是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篝火後面,圖巴族族長端坐於看台中央,小眼白須,看起來倒像是有幾分慈眉善目之感。他身後的座位上,四名同樣高壯粗獷的大漢一字排開,顯然是他那四個兒子。看台一側,賀連城與樓新月並排而坐,一副伉儷情深的樣子。
距離相隔太遠,篝火的火光又不停在風中搖曳閃爍,我看不真切賀連城的神情。他身後,以蘇力為首的侍衛隊齊齊而列,莊嚴肅穆。我粗看了一下,好像整個侍衛隊的人都來了。
看來賀連城對這場祭禮果然極為重視。我自嘲的扯了下嘴角。
掃視了一圈,我發現了達哲的身影。他隱在隊列角落處,視線卻一直看向我這裏。
我只在侍衛隊呆了十天,平時又是獨來獨往不太合群,所以也談不上與什麼人相熟,整個侍衛隊裏面,也只有達哲與我熟悉一些。不過對於我忽然就成了細作,如今更是被綁在這裏祭天這件事情,我想達哲他定是與其他侍衛隊的隊員一樣,都是萬分吃驚的吧。
祭台上,身着灰色長袍,白須飄飄的祭司將右手一支雄鷹手杖高高舉起,揚聲道:“時辰到,祭典開始!”
“嗚嗚……”祭台四周的圖巴族勇士們齊齊吹響手上的牛角號,聲音高亢凌厲,響徹雲霄。
我居高臨下的看着這一幕,還有腳下堆放着的柴火,心裏卻沒有過多的感覺。
再過不久,腳下的這堆柴火便會點燃,然後燒的越來越烈,烈火會從腳下開始,逐漸將我吞沒,最後我就會這樣死在他的面前。
我原本有機會逃脫,可是我卻放棄了。如今落到這般結局,我並不後悔,只是有些遺憾。
隨着祭司的指示,兩名高大魁梧的圖巴族勇士手持着火把,走到我腳下的柴火堆前,右手按在胸前,低頭垂眸默念了幾句,然後便用手上的火把點燃了我腳下的柴火。
乾柴碰到烈火,火苗騰的竄起老高,從腳底下漸漸傳來灼熱的感覺,隨即蔓延全身。隨之而來的是濃重的煙霧,籠罩了我整個身體。濃煙嗆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默默的閉上眼睛,終於將那道英挺俊朗的身影擋在了視線之外。
是的,我沒有後悔,只有遺憾。我遺憾的是,七年前我曾經告訴過他我的名字,可是他卻早已忘記。我一直想再次告訴他,賀連城,我的名字……叫葉清嵐。
腳下烈火炙烤,身邊濃煙籠罩,有咸濕的液體順着我的臉頰緩緩淌下。自七年前得知自己在天山腳下是被幾個同門師兄師姐聯手設計之後,我便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輕易軟弱流淚,只是一心拚命練功,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
可是任憑我武功再高,也無法掙脫這粗重的鐵鏈,更不用說這裏還有如此之多的圖巴族士兵和族人。
就在我已經感覺不到疼痛,意識漸漸陷入混沌之時,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傳入了我的耳內,把我從將近昏迷中驚醒過來。
我費力的睜開眼睛,只見一道赤色的身影如離弦之箭一般朝我所在處疾射而來。
“赤焰!”我輕叫一聲。
在我話音剛落之際,赤焰已經撒開四蹄,飛奔至我腳下,昂首對我吼叫了幾聲,兩隻圓凸的大眼中滿是擔憂。
我心頭一暖。這個世上,或許只有赤焰,我是可以全心信賴的。
“赤焰,這裏危險,你快走。”我使出僅剩的幾分力氣,催促它快些離開。圖巴族人生性好鬥殘忍,善於捕獵各種猛獸,我怕赤焰會落在他們的手上。
赤焰甩甩頭顱,仰天發出一聲長嘯,然後躍至我腳下的火堆邊,張開大口,也不知它是怎麼做到的,幾下便將正在熊熊燃燒的烈火盡數吸入了自己口中。沒過多久,我腳下的烈火便被它這樣幾下深吸過後,滅的一乾二淨。
“赤焰,你幹什麼?”我急聲叫道,生怕他為了救我傷了自己。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赤焰卻像是若無其事一般,轉頭面對向我們逐漸包圍過來的圖巴族士兵們,張嘴發出一聲兇猛的咆哮,緊隨而來的是一團烈火自它口中噴薄而出,直直射向對面的圖巴族人。
“啊!”幾名被火噴射到的圖巴族人立時便上躥下跳,慘叫連連。
這下別說周圍其他圖巴族人大驚失色,就連看台上的那些人也坐不住了,紛紛站起身往場下看過來。
能夠將火運用自如,是火犼天生的能力,不過這種能力只有成年火犼才會擁有。看來,赤焰長大了。我頓感欣慰不已。
赤焰如守護神一般牢牢護在我身前,身上的鬃毛根根直立,鼻孔里呼哧作響,彰顯着它此刻的憤怒。許是被它剛才那一下噴火所震懾,圖巴族人並不敢靠太近,只能在遠處將我們團團圍住。
沒有了腳下烈火的炙烤,我便感覺輕鬆了許多。趁着赤焰與圖巴族人對峙之際,我閉上眼睛暗自調息,漸漸恢復了一些精神。張開眼之後卻猛然見到看台上,一名體型魁梧的彪形大漢正彎弓搭箭,目標直指赤焰所在的方向。
這大漢剛才與扎布坐在一起,想來應該是族長的兒子之一。
我心裏一驚,大叫道:“赤焰,快閃開!”
然而我還沒說完這句話,那名大漢手上的長箭已經“嘣”的一聲射了出來,氣勢凌厲,速度驚人。
我心急如焚,卻是無可奈何,只能大叫着讓赤焰躲開。可是赤焰卻誤以為這支箭的目標是我,執着的擋在我身前,不肯離去。
我奮力掙扎着想要掙脫鐵鏈,卻始終徒勞無功,就在我瀕臨絕望之際,只見從斜刺里忽然又飛出一支長箭。
這第二支箭的力道更為驚人,速度彷彿也更快,電光火石間,箭頭直直射在第一支箭的箭身上。
“啪!”兩支長箭碰撞在一起,堪堪從我眼前掠過,掉落在距離赤焰不遠處的地上。
我鬆了一口氣,抬眼朝看台那邊望去。剛才射出第一支箭的那名大漢正怒目而視着站在另一側的賀連城,忿忿道:“姓賀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微微一愣。這麼說,剛才那第二支箭竟然是賀連城所發?
“特木爾大哥,在祭典之上射殺上古神獸,你不怕遭天譴么?”賀連城將手上長弓遞給身後的蘇力,面色平靜的瞥了那大漢一眼,淡淡說道。
傾城曲(十二)
火犼是北狄國上古神獸之一,而且即將瀕臨滅絕,對於圖巴族這種注重傳統文化的部族來說,上古神獸的意義自然更為看重。所以賀連城這麼說,特木爾一時竟無法反駁。
剛才聽賀連城叫他大哥,想必這個彪形大漢是圖巴族族長的大兒子吧。我心內暗襯。
果然,老族長回頭瞪了特木爾一眼,蒼老的聲音聽起來甚是威嚴。“連城說的有道理,特木爾,你這個魯莽的性子怎麼就是改不掉。”
特木爾一箭未射中目標,又被賀連城一通搶白,現在又被自己的父親一番訓斥,威武方正的臉上青白交加,臉色難看的緊,半晌過後才悻悻道:“阿爸,這隻該死的野獸破壞了五弟的祭典之禮,難道不該讓它受點教訓么?”
老族長抬手捋了捋額下白須,看向賀連城道:“連城,你有何良策?”
賀連城微一沉吟,道:“火犼以性子兇猛著稱,又善於火攻,僅憑人力恐難以對付。不過看它對那位姑娘倒是忠心的很,若是想拿下這隻火犼,我看還得從那位姑娘身上着手。”
“聽連城大哥的意思,莫非是要利用這個女人來誘捕火犼?”樓新月坐在賀連城身邊的輪椅上,抬頭問道。
我靜靜的看着賀連城頎長挺拔的身影,發現他也正好往我這邊看來。在篝火的映照下,他的眸光晦暗莫名,我竟是難以讀懂。然而我卻見到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這一下點頭不禁讓我悲從中來。賀連城,你果真要對我如此無情嗎?
我閉了閉眼,心,已經痛的無以復加。
此時,夜空中驀然響起一陣尖銳的響箭聲,劃破長空,極是刺耳。
“什麼人?”看台上傳來幾聲嚴厲的質問,而場下觀禮的圖巴族人群則開始騷亂起來。
我忙抬頭看去,幾十名身手矯健的黑衣人從我後面接連不斷的飛身躍出來。他們每個人都手持兵器,面系黑巾,以我和赤焰為中心圍成一圈,與圖巴族人顯正面對峙。顯然,這是一次有組織有計劃的行動。
我正在驚疑間,一名黑衣人已經躍上了我被綁着的十字架,在我耳邊悄聲說道:“葉姑娘,是我。”
這聲音好像很是耳熟。我想了一下,驀地睜大眼,“慕容世子?”
“嘿嘿,沒錯,就是我。”慕容景輕笑幾聲,手起劍落,劈斷了我身後的十字架,而鐵鏈一時難以解開,他也不再糾結,連人帶鐵鏈的便將我抱了下去,把我放在赤焰的背上。
“攔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看台上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句,黑衣人和圖巴族人馬上交起手來,一片兵器相交的聲音。
“赤焰,帶着你家主子衝出去!”慕容景拍拍赤焰的頭,然後對那些黑衣人下令道:“你們幾個,護着赤焰先衝出去,其餘人等跟着本世子殿後。”
“是。”黑衣人訓練有素,身手敏捷,迅速分成了兩隊,一隊十餘人,護在我和赤焰周圍,另一隊三十餘人左右,以慕容景為首,抵擋着圖巴族人的四面圍攻。
無奈圖巴族人戰鬥力也不弱,且人數是慕容景帶來人馬的好幾倍,一時倒是也難以脫身。見此,慕容景從懷裏掏出幾顆黑色的圓球,大概有手掌大小,然後將這些圓球盡數扔向篝火堆里。
“轟”的一聲,那堆篝火好像爆炸了一般,火光衝天而起,近旁幾人被飛濺的火花點着了身上的衣服,頓時一陣手忙腳亂,驚叫連聲。
“撤!”慕容景一聲低低的號令。趁着這一下混亂的當口,所有黑衣人依序撤退,紋絲不亂。赤焰馱着我沖在最前面,它口中噴火,目露凶光,一路神擋殺神,魔擋誅魔,周圍保護我們的那些黑衣人也是奮勇拼殺,如此還真被我們殺出一條血路來。
慕容景帶着剩下的黑衣人跟在我們後邊。越來越多的圖巴族人圍上來,我這兩日接連被水火之刑傷了元氣,又在進水牢之前被樓新月藉機鞭笞了一頓,此刻渾身上下竟是使不出半分力氣,只能緊緊抱着赤焰的脖子,希望盡量不要給慕容景他們增加負擔。
混戰中,我彷彿見到賀連城也領着他的侍衛隊追上來。我渾身無力,意識迷糊,此刻的他在我眼中也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而已。朦朧之間,我見他長劍出鞘,氣勢逼人,瞬間便與慕容景纏鬥在一起。可是慕容景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哪裏會是賀連城的敵手,自是連連落敗。
好在這傢伙也不笨,知道自己打不過,隨手便從懷裏掏出一枚煙霧彈之類的玩意兒,想也不想的便朝賀連城和他身後的一幫侍衛那裏扔過去。
頓時眼前一片煙霧瀰漫,難以視物。也不知慕容景這傢伙扔出去的煙霧彈是用什麼做的,隨着黃色煙霧升騰而起,一陣惡臭四下飄散,簡直令人聞之作嘔。
“有毒氣!有毒氣!”
“保護將軍!”
“保護族長!”
所有人一陣騷亂,於是那闊台的周年死忌祭典便這樣被徹底破壞了,而赤焰則早已馱着我衝出了圖巴族的包圍圈。慕容景又丟了幾枚不知所謂的煙霧彈之後,也帶着所有黑衣人撤出了這裏。
趴在赤焰的背上,我無力的閉上眼睛,聽見周圍的打鬥聲漸漸消失,直到耳邊只剩下掠過的陣陣風聲,我知道應該安全了,心頭一松,便失去意識,暈了過去。
暈過去之前,我好像聽到慕容景在我耳邊大叫着:“葉姑娘,你怎麼了?你醒醒!”
可是任憑我如何努力的強撐意識,最終還是陷入了昏迷。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張床上。床邊觸手可及的是扎人的鬃毛,我知道是赤焰在守護我。
似是被我的輕輕碰觸驚醒,赤焰動了動身體,抬高頭顱見到我已經張開眼睛蘇醒過來,立刻搖頭擺尾,嘴裏“嗚嗚”作響,顯然是極為興奮。
隨後,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慕容景俊秀的面孔探頭探腦的看進來,低聲斥道:“赤焰,你吼什麼?也不怕吵到你家主子!”
赤焰回頭朝他低叫了兩聲,慕容景瞪了赤焰一眼,掉轉視線卻猛地見到我已經蘇醒過來,頓時喜出望外,幾步跨進房內,在我床邊停下,欣喜道:“葉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我艱難的轉頭,打量了屋內幾眼。屋子不大,陳設也堪稱簡陋,但卻是一個陌生的房間。我問他道:“慕容世子,這是哪裏?”
一開口才發現我嗓音沙啞,連發音都有些困難。
慕容景見我皺着眉頭,以為我難受,忙出聲道:“葉姑娘,你別忙着說話,你的嗓子被火灼傷了,暫時可能說不了話,不過大夫說只要假以時日,還是可以康復的。還有,你的身體很虛弱,需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放心吧,這裏是大定城外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很安全,你大可安心在此處休養。”
慕容景說的沒錯,這裏的確是大定城外一個地處偏僻的小村落,四面群山環繞,山腳邊三三兩兩散落着幾戶獵戶,生活簡單而平靜。
在慕容景的安排下,我和赤焰就在這裏暫住了下來。
幾日之後,慕容景來向我辭行。他此番到北狄始終是送親而來,也是時候該回西涼國復命了。
我元氣大傷,幾日休養過後還是無法下床,喉嚨也始終發不了正常的聲音,只能沙啞着嗓子,艱難而又斷續的向他道了一聲珍重。
對慕容景,我是真心感激的。如果那日不是他帶人奮不顧身趕來祭禮上救我,恐怕我早已經成為一具焦屍了。
臨行前,慕容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清俊的眼眸中有依戀,有擔憂,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由於對我放心不下,慕容景特意雇了一名村裏的大嬸照顧我日常衣食起居。然而,對他的細心照拂,我的心裏只有感動,沒有其他。
他同樣奮不顧身救我於水火,可是我對他卻始終沒有對賀連城的那種感覺。也許七年前天山腳下的那道身影,已經在我心裏烙印的太久,怎樣也無法抹去。
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終於恢復了一些元氣,又過了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走上一段路。我從未受過如此嚴重的傷,也從未恢復的如此之慢過。我想這大概與我的心境有關吧。
千沫曾說過,治病並不僅僅只是依靠藥物,最重要的還是病人的心態。
不知不覺養傷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這期間,我偶爾也會想起他。不知道他有沒有查出潛伏於賀家軍的真正細作,有沒有查出他父親當年的真正死因……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女扮男裝混入他軍營的那個女子?
或許是慕容景的報酬足夠豐厚,村裏的那位大嬸對我照顧的甚是盡心儘力。又過了數日,我的身體逐漸好轉,嗓子也恢復了一些,就是聲音跟以前相比沙啞了不少。
能四下走動之後,我第一個去的地方,便是我在大定城郊的那間小屋。
小屋還是一如既往的靜謐清幽,裏面的傢具陳設絲毫未變,卻唯獨不見了那件我一直悉心保管的黑色大氅。
眼前的柜子已經空空如也,彷彿是在諷刺我對他的這份心意,是如此的可笑和不切實際。
我眼眶一酸。也許是到該掐斷這份心思的時候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心神恍惚。周遭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街道兩旁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可是我卻置若罔聞,直到一個驚雷般的消息把我炸醒,讓我瞬間呆立當場。
北狄國人人稱道的小賀將軍,日前兵敗鷹丘,負險戰死,以身殉國!
傾城曲(十三)
這怎麼可能?!
賀連城在北狄,甚至在當世,都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將軍,用兵靈活,勇猛果斷,軍事上的才能不輸其父賀遠山,這兩年來他率軍打過大大小小的戰役少說也有幾十場,甚少有敗績,怎會如此輕易就兵敗而亡?
可事實卻不由得我不信。因為這是北狄王室發出的通告。
日前,護國將軍賀連城率五千精騎,與東鉞國一萬大軍於鷹丘激戰,終因寡不敵眾,不幸戰敗,五千精兵全軍覆沒,自己也身中數箭,力戰而死。
北狄舉國齊哀!
在北狄人舉國哀悼他之時,我卻已經趴在赤焰的背上,雙手緊緊抱着它的脖頸,疾馳在趕往鷹丘的路上。
北方邊關,冬日酷寒,冰冷的風霜如刀子一般割過我的臉頰和手背,刻下道道血痕,可我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在赤焰耳邊催促着:“赤焰,快一點,再快一點!”
鷹丘之戰發生在兩日前,而聽說賀連城的屍首迄今為止還未找到。所以我只是想着,若是我能快些趕到那裏,說不定還能救回他。
我不相信,他就這樣死了。
就算他已戰死,我也要親眼見到他的屍首,親手將他收殮埋葬。
赤焰將它奔跑的速度發揮到了極致,所以我只花了半日便趕到了鷹丘。
鷹丘位於北狄國東部邊境,峽谷林立,谷深崖絕,峰巒倚天,地勢險要,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我剛一進入谷地,便聞到了飄散在空中的濃重血腥之氣。平地處,坡地上,峽谷間,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士兵屍體,有北狄人,也有東鉞人。我粗粗看過去,顯然是東鉞人的屍首更多一些。
滿地的血污和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無不昭示着在兩日前,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怎樣激烈的血戰。
可是此刻我沒有時間去感懷戰爭的殘酷,只是蹲低身子,一具一具的翻看着堆砌在地上的屍體,希望能夠在屍堆里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直到日薄西山,我翻遍了鷹丘的每一具屍體,依然沒有找到那個身着銀灰色戰甲,英氣俊朗的男子。
沒有找到他的屍首,對我來說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我一屁股坐在屍堆里,雖有些頹然,但更多的則是欣慰。
赤焰跑到我身邊,對我低低嘶吼了兩聲。我眼睛一亮,欣喜若狂,“什麼?你是說你找到他了?”
赤焰嗅覺靈敏,堪比碧眼靈狐,只見它朝我晃了晃腦袋,將我帶至近處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崖頂峰。
峰頂怪石嶙峋,草木凋零,對面也是一處斷崖峭壁,絕崖斷離,兩壁相對,中間是一條長長的索橋,連接着兩處崖壁。然而這索橋已從中間斷成兩半,斷口處的木板和鐵鏈在山壁雲霧間悠悠晃晃,甚是凄涼。
赤焰對着這索橋哼哼的叫喚。
“你是說他來過這裏嗎?”我看着眼前斷裂的索橋,喃喃低語。
索橋兩旁的鐵鏈上還殘留着被刀劍砍過的痕迹。如果赤焰的嗅覺沒錯,那麼賀連城定是在這裏與敵軍進行了一番廝殺,卻不幸索橋斷裂,掉下了這萬丈深淵。
我想像着他在這裏與敵人浴血拚殺的情景,心中一陣酸疼。
五千精騎對一萬大軍,雖說是寡不敵眾,不幸戰敗,但我覺得此事遠沒有這麼簡單。
以賀連城的軍事能力而言,五千賀家軍精騎對抗東鉞國一萬兵馬,應該是綽綽有餘,就算再不濟,也不至於全軍覆沒,連他都負險戰死。
我不清楚東鉞國的實力,只知道這是個最近才冒出來的小國,與周邊各國一直都相安無事,為何此次卻會毫無預兆的與北狄突起兵戈?
這其中定有蹊蹺!
一條瀑布懸流百尺,順着崖壁而下,如噴珠散玉般直瀉崖底,在索橋下面匯聚成一條清澈的小溪,清流淙淙,蜿蜒而過。
我順着溪水從上游開始找起,沿途散落着不少東鉞和北狄士兵的屍首,可是沒有一具是他。
赤焰一路朝前面奔去。我緊隨在它後面,繞過重重山石,終於在溪邊發現了那副我熟悉的銀灰色戰甲。蹲下身小心的扶起側躺在地上的男子,抹去他滿臉的血污,英挺俊朗的眉眼出現在我眼前。
他雙目緊閉,薄唇緊抿,整個人沒有任何知覺。我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伸手探上他的頸脈,手下卻不自覺的微微顫抖。但是就在這樣的抖顫中,我還是感覺出了他頸脈微弱的跳動。
“賀連城……你果然還活着……”我緊緊抱住他,淚水奪眶而出,順着臉頰肆意淌下。臉上被冷風割開的傷口陣陣生疼,然而我的心裏卻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歡喜過。
不過他雖然還活着,卻已是奄奄一息。在這一刻,我無比的希望百里笑那個小子現在正在我身邊聒噪。但是顯然這個想法不太現實。
我不曾學過醫術,不過和百里笑相處久了,耳濡目染,也大概了解一些基本的醫學常識。賀連城現在這副樣子,絕對不僅僅只是外傷那麼簡單,他內力被封,氣血凝滯,據我猜測應該是被人下了葯。
或許這才是他全軍覆沒兵敗戰死的真正原因。
卸下他身上厚重的戰甲,月白色的外衫上有幾處被鮮血染紅的印跡,身中數箭一說果然不假。我將隨身帶來的外傷葯敷於他傷口處,又給他簡單包紮了一番。
可是外傷易治,內傷難治,而瞧他現在這副樣子,治傷已是刻不容緩之事。鷹丘離陌城何止千里,去找千沫和百里笑給他醫治的話,我怕他等不及。
對了,天山!我靈光一閃。
天山據此處不遠。他是天山門人,而天山玉虛老人座下大弟子凌未央人稱“醫仙”,也是他的大師兄,想必定會全力救治於他。
“赤焰,我們上天山。”我抱着賀連城,臉上猶自淌着淚水,卻是含笑對赤焰說道。
然而天山之行談何容易。我重傷初愈,身體還未復原,賀連城身形高大,兼之昏迷不醒,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背不動他。無奈之下我只得將他的戰甲留在此地,以便減輕一些重量,然後讓赤焰馱着我倆一起上路。
兩個人的重量畢竟不同於一人,等赤焰馱着我們到達天山腳下時,已是喘鳴吁吁,疲累不堪。
我讓赤焰停下休息片刻。放眼望去,前面正好是七年前我曾經落水過的那個寒潭。看着懷中雙目緊閉毫無意識的男子,我抬手輕撫上他蒼白的臉頰,心內凄然。
賀連城,你可還記得,七年前,在這裏,你曾經救了一個小女孩。
不過我想你應該早已忘記。但是你可知道,那個女孩自此以後便把你放在了心上,七年來一直對你念念不忘至今。
天山常年冰封,積雪遍地,上山的路就更加艱難。我讓赤焰馱着賀連城,自己則施展輕功緊隨於它身側,隨行照顧。
太陽下山之後,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山的夜,白雪紛飛,寒冷刺骨。賀連城雖有赤焰體溫庇護,還是凍得渾身僵硬。這樣下去,恐怕還沒到天山頂上,他就已經被凍死了。
積雪覆蓋的山石叢中,是一處隱蔽的山洞。我略一沉吟,便招呼赤焰進到洞裏,打算今夜在此處避寒。
洞內地勢平坦,卻同樣嚴寒,到處是尖銳的冰棱和透明的冰柱。我將賀連城放在背風處,在附近撿了些樹枝,赤焰很是機靈,見我堆好了柴火,立馬便上前張口一噴,點燃了柴堆。
“赤焰真聰明。”我摸摸它的頭,誇讚道。
火堆越來越旺,可是賀連城的身體卻越來越冷,脈息也越來越弱,全身僵硬猶如冰塊一般。我心急如焚,只能一個勁的運掌,向他輸送自己的內力。可是長老的那套內功心法,似乎只對本人使用有效,卻無法傳送給他人。
我不甘放棄的努力了許久,直至精疲力盡,頹然倒地,心口一陣氣血翻湧,吐出了幾口暗紅色的瘀血。可是賀連城卻依然人事不省,渾身冰冷。
赤焰在我身邊“嗚嗚”叫喚,我掙扎着起身,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跡,拍了拍它。“赤焰乖,到洞口去守着,好不好?”
赤焰點點頭,在我身上蹭了幾下,乖乖的跑到了洞口。我坐在地上,束手無策間腦子裏忽然閃過了一個最古老的方法。
火光撲閃,燒的近旁柴堆噼啪作響。我褪下自己和他身上的衣衫,鑽進他懷裏,緊緊貼上了他的身體。
他的胸口堅硬如鐵,卻寒冷如冰,肌膚相親的觸感,讓我不禁心跳加速,渾身發顫。
傾城曲(十四)
火堆烘烤之下,洞內的冰棱逐漸融化。我緊緊抱住賀連城僵硬冰冷的身軀,聽見水珠順着洞壁而下,然後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
我覺得自己不會在這樣的時候睡過去,可事實上,卻是在赤焰的叫喚聲中醒來的。
睜開眼,赫然是一堵堅硬結實的胸膛,鼻尖嗅到他身上夾雜着血腥和熏香的氣味,混合成一股屬於他獨有的男性氣息,將我密密包圍。
赤焰在我們身旁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我臉上一熱,正待抓過衣服穿上,卻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時已經穿戴齊整,而賀連城兩隻硬實的臂膀正牢牢箍着我的身子,他的懷抱堅固而有力。
我從他的懷裏鑽出來,一摸他的身體,倒像是暖和了一些,原本暗紫的薄唇也恢復了一些血色,然而卻依舊昏迷不醒,毫無知覺。
赤焰湊上來朝我哼哼了幾聲。
“你是說他昨晚醒來過?”我讀懂了赤焰的意思,不禁大喜過望。這一喜便忘了去深究剛才心裏一閃而過的疑惑。比如我昨晚明明褪下的衣衫,為何會好端端的又穿回了身上,比如賀連城明明醒來過,見我跟他肌膚相貼為何不是甩開我,而是把我緊抱入懷。
諸如此類的疑惑,我居然完全忘了去計較,心裏只想着儘快趕到天山之巔,找醫仙凌未央為他醫治。
等爬到天山頂峰的時候,已是次日正午。
之所以用了“爬”字,是因為我的確是爬着上去的。昨晚在山洞內,我為賀連城運功驅寒,耗盡了僅剩的幾分內力,輕功自然也無力施展。而天山越到峰頂,山壁越陡,到最後我真的是手腳並用才爬到了峰頂。
由於放心不下我,赤焰馱着賀連城一直亦步亦趨不離我左右,趕都趕不走它。我知道赤焰是好意,可是賀連城的療傷又刻不容緩,為了趕時間,我只得拼盡全力往上爬去,同時還要顧着賀連城不從赤焰的背上摔下來。
終於,我見到了峰頂的積雪,皚皚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讓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在一片積雪的白茫中,我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耳邊隱隱傳來幾聲驚叫。“連城師兄,連城師兄……”
半夢半醒間,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想我可能是太累了,意識出現了模糊,要不然怎麼會過了這麼久還不見天亮。
眼前漆黑一片,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動了動我的手,想試一下是否真有那麼黑,耳中卻驀地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
“姑娘,你醒啦。”
這個聲音溫文和煦,高低適中,讓人聽了無端便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你是何人?這裏……是哪裏?”我沙啞着嗓子,虛弱而又費力的發問,眼前卻依然是黑沉如墨。
跟他的聲音一比,我的嗓子就如敲不響的破鑼一般,簡直不堪入耳。
那個好聽的男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這裏是天山,在下凌未央。”
凌未央?我心裏一動。他就是醫仙凌未央么?
“賀連城呢,他怎麼樣了?”
凌未央頓了一下,出聲道:“連城師弟還在昏睡。多虧姑娘及時替他運功療傷,他體內的毒才不至於蔓延全身經脈,否則真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這麼說就是還有救了?我聽了凌未央的話,一直緊緊揪着的心不禁放寬了一些。沒想到竟是我那套內功心法起了作用,虧我還以為是那個古老的法子產生了效果。
只是這房裏為何還是如此之黑?我轉頭朝着他出聲的方向,不解的問道:“凌先生,現在是什麼時辰了,為何房裏這麼黑卻不點燈?”
片刻的沉默。然後凌未央溫和的聲音再次傳入我耳中。“姑娘,現在是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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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山一躺又是大半個月,在這期間凌未央一直盡心為我醫治。待身體恢復了一些之後,我便在天山之巔與他道別。
臨行前他對我說:“姑娘,你當真不想再見連城師弟一面么?”
我面朝前方,沉默半晌之後才淡然出聲道:“世人都稱凌先生為醫仙,相信賀將軍一定會沒事的。”
凌未央說賀連城所中的毒很是詭異,世上無葯可解,他需要時間,或許一年,或許五年,或許十年,或許這一生賀連城都無法蘇醒,永遠陷入沉睡。
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如果連凌未央都沒有辦法,我又能怎麼辦?把他留在天山,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我當然想去見他。可是見了又能如何,我的眼前始終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再也看不見他堅毅的身軀和俊朗的容顏。
趴在赤焰的背上,我輕輕拍了拍它的頭,“走吧,我們下山。”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下山之後,凌未央還在峰頂站了好久。他身後,一名天山派弟子問道:“大師兄,這位姑娘的眼睛,連你都治不好嗎?”
“她本就重傷未愈,身虛體弱,又耗盡內力為連城師弟運功療傷,被他體內之毒反噬,早已性命堪憂,這樣還能一路將連城師弟帶到這裏,真可謂是奇迹。”
他已儘力為她醫治,卻也只能保她一命。至於她的眼睛,他實在是無能為力。凌未央甚少有心緒波動的時候,可是對這位姑娘的心志之堅定,毅力之頑強,他卻難得的有幾分感懷。
“大師兄為何不留她在天山住下?”那名弟子追問道,“看這位姑娘願意捨命相救連城師兄,應該是很喜歡他吧?”
“這位姑娘的體質,並不適合長期住在天山。而且以她的心性和傲骨,必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同情和憐憫。”凌未央識人甚清,輕嘆一聲道:“唉,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看着白衣飄飄翩然而去的凌未央,那名弟子撇了撇嘴,暗道:“切,大師兄你就快不食人間煙火,得道成仙去了,懂啥叫情么?”
轉頭看着那頭赤色神獸奔跑跳躍的身影,和它背上那抹窈窕的倩影,他故作深沉的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
唉,這位姑娘人長的美,性子又好,和連城師兄多相配啊,唉,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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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馱着我平穩的下了山,在天山腳下那個寒潭邊,我靜靜的佇立了許久,直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讓我回過神來。
此人的腳步聲很輕,聽起來應該是個練家子。我朝向聲音來源處,警覺的問道:“誰?”
來人並未出聲,半晌后才痛心道:“山風,你的眼睛怎麼了?你是不是為賀連城運功解毒了?”
我微微一愣,面露訝然,“怎麼會是你?”
來人居然是達哲。
傾城曲(十五)
鷹丘之戰,賀連城的五千精兵全軍覆沒,按理說達哲也是其中之一。當時在鷹丘我急着尋找賀連城,並未顧及其他,現在想來,我曾翻遍了那裏的屍體,的確是沒有發現達哲。
達哲並未回答我的詢問,而是自顧自接下去說道:“你這麼做值得嗎?他的眼裏根本就沒有你。在他眼裏,你最多也只是一個煊王府的細作而已。”
我沒有理會達哲語氣中流露出的憐惜,心裏卻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厲聲道:“原來你才是混入賀家軍的那個細作。你是完顏律的人?在鷹丘時,是你下毒暗害賀連城的,對不對?”
全軍覆沒,就他一人獨活,任誰都會產生這種懷疑。
達哲忽然低低的笑了,“山風你果然很聰明。可惜一遇上跟賀連城有關的事兒,你就變傻了。他中的毒,世上無葯可解。就算你不顧自己性命送他上天山又能如何,醫仙凌未央可以妙手回春,卻最多也只能保他不死,到頭來,他還不是一個活死人。你為了這樣一個人毀了自己的眼睛,太不值得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啞着嗓子,艱澀的問道。
加入賀家軍四個多月,雖然我習慣了獨來獨往,內心裏還是把達哲和馬大海當做朋友看待的。現在得知賀連城會變成今天這副樣子,完全是被達哲所害,我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為什麼?”達哲重複了一下,冷冷一笑,“因為賀家,與我而言有滅族之仇。”
我聆聽着達哲講起他與賀家之間的仇恨,忽然有一種哭笑不得之感。達哲的身世,不就是我在城郊小屋外,為撇清自己與煊王府的關係,對賀連城編造的那個故事的翻版么?所不同的只是,達哲為了復仇甘心被完顏律利用,奉他之命加入賀家軍,就是為了尋找某個合適的時機,給他致命一擊。
這世上之事怎會如此巧合?
“你還記得我們從西涼國迎親回來,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么?”達哲說道:“那是完顏律派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有施展身手立功的機會,可以因此而得到提拔。我沒有想到那時你會忽然衝出來,而且動作比我還快。不過賀連城很精明,他怕是早已察覺自己身邊混入了細作,但是由於你的出手,他一下子吃不準到底我們兩人之間誰才是細作,所以才會把你我二人同時安排進了侍衛隊,方便日常監視。”
原來竟是如此!怪不得那天他和蘇力會忽然出現在城郊小屋,只因我的一舉一動早已在他的監視之下。
“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達哲的語氣有幾分澀然,“如果不是你率先被他抓住把柄,轉移了他的注意,我可能早就露陷了。”
安靜聽着達哲的講述,我的心裏卻已經沒有了太大的波瀾。當初加入侍衛隊時的我有多激動和興奮,如今的真相對我來說就有多諷刺。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於算計。
在這整件事裏面,似乎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傻傻的付出着自己的真心,只為了七年來那一份難以忘卻的執念。
我渾身冰涼,卻扯開嘴角輕笑了一下。所謂的心灰意冷,大抵就是如此吧。
遠處隱隱傳來紛沓的馬蹄聲,聽起來好像有不少人。
“是不是完顏律的人在追殺你?他想殺人滅口么?”我面向前方,冷冷說道。
“哼,追殺我的豈止完顏律,還有完顏平呢。”達哲冷笑道:“完顏律想我死,而完顏平則要我活。”
我挑了挑眉,只聽他繼續說道:“因為他想利用我扳倒完顏律。對他來說,我可是完顏律通敵賣國,設計謀殺北狄護國將軍最有力的證據。”
“通敵賣國?你是說完顏律與東鉞國有勾結?”我心裏一驚。
“不然你以為憑賀連城的能力,怎會如此輕易就兵敗。”達哲嗤笑了一聲,“鷹丘之戰,根本就是完顏律和東鉞國互相勾結,專為加害賀連城而來。”
原來如此。真是想不到堂堂北狄太子,居然會做出勾結敵國暗害本國大將的行徑。想來應該是賀連城追查他父親死因一事,緊咬着完顏律不放,把他逼急了,所以才會狗急跳牆,做出這般勾當。
“這麼說,完顏平早就知道賀連城身邊有完顏律的人,也一早就知道鷹丘之戰,他可能會遭遇不測么?”我轉念一想,心下恍然。
“哈哈……”達哲笑的肆意,“那是自然,當朝太子通敵賣國謀害護國將軍,這個罪名要是被證實了,完顏律這輩子都別想翻身了。如此能一舉擊敗完顏律的大好機會,完顏平又豈會錯過。你沒想到吧,哼,護國將軍又如何,就算你再威名赫赫,在皇室中人眼裏,也不過是他們明爭暗鬥的棋子而已。”
是啊,皇室王族中人,能做到以真心待人的又有幾個?千沫曾說過,完顏平此人是只笑面狐,城府極深,慣會做戲,看來還真是評價的貼切。
完顏律設計暗害,完顏平見死不救,堂堂一代盛名遠播、天縱英才的少年將軍,就這樣淪為了當權者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我想起此刻仍在天山昏睡不醒的賀連城,依然為他感到陣陣心疼。
此時,馬蹄聲越來越近,隨即一個兇惡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給我仔細搜!”
達哲一把將我拉倒隱蔽處,悄聲對我說道:“你現在和我一樣,在北狄人眼裏還是細作的身份,躲在這裏不要亂跑,我去引開他們。你……自己多保重。”
說完還未等我做出回應,他便跑開了。我聽着他的腳步聲越跑越遠,然後聽到一聲怒喝:“站住,別跑!”
紛亂的馬蹄聲從我藏身之處附近經過,越來越遠,直至完全消失。
在這一刻,對達哲保護我的舉動,我竟不知該心存何念。他有可憐的身世,聽命於完顏律也有他的無可奈何,在賀家軍軍營之時,他多次助我顧我,直到這一刻,他仍然護着我。
他不願傷害我分毫,可他卻是害的賀連城昏迷不醒,連累我雙目失明的兇手。
達哲,祝你好運。我在心裏默念了一句,拍了拍緊挨於身旁的赤焰,淡淡道:“赤焰,我們走吧。”
天山腳下的寒風夾雜着零星雪花,漫天席捲,肆意張揚,向我撲面而來。我知道眼前定是白山碧水,天地蒼茫。可是我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天大地大,我卻無以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