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逃(下)
我一直處於無法走出的低潮,和唐曉也在冷戰。她走近我,無論是興奮地,還是怯怯地,討好地對我說話,我都不睬。其實看見唐曉柔和的小臉,我真的是忍不住要原諒她的,可是我知道我只要和她好起來,她還是會把紀言帶進我的生活里。她不能離開他,她早已淪為他的一顆衛星。她轉得神魂顛倒卻無知無覺。所以我仍舊堅持對唐曉的冷淡態度。可是紀言已然是我生活里無法避開的影子,他又一次地出現了。那個下午他又沒有參加他們那個小樂隊的排練——留下唐曉在破舊的舞蹈教室里等他,然後他在我下午出去買雜誌畫報的時候尾隨我。他在我們已經離開學校很遠的時候追上了我。他說:“上一次我是急於把一些事情告訴你,所以只有引你去那個教堂。對不起。”“可我害怕教堂你知道嗎?”出乎我自己的預料,我竟然沒有大喊大叫,而是哭泣起來,回答他竟然也用了很脆弱的聲音。“心裏不安才會害怕教堂。做了錯事才會害怕教堂。”“你是一定要我承認錯誤,去段小沐的面前道歉嗎?可我是做不到的。”我對他說話的語氣已經沒有先前那麼強硬了。“這已經不重要了。並不是要你去道歉的。”“那是為什麼?”“她想見你的。有話對你說。”“做什麼?罵我?要我哭泣着道歉嗎?”“說了,不是去道歉的。”“那又是做什麼?”“她有心臟病,你知道吧?”“心臟病?”我非常驚訝,這個問題我很疑惑,我只是記得我的心臟會無端地疼的,這是她給我的,她壓住胸口,眼睛盯着我,我就疼起來。“是的,她有很嚴重的心臟病,要動手術。”“她自己說的吧?”我輕蔑地說,懷疑這是段小沐博得別人同情的一個謊。“是真的。”紀言用一個格外深沉的表情,證實了他敢擔保這是真的。“好吧,心臟病,又如何?”我退一步問他,仍舊不明白紀言為什麼和我說這些。“杜宛宛,從小到大,你是不是總是隔一段時間,就會感到心臟疼?回答我。”我愣住了,從未預料到紀言會問這個問題。他竟然知道我的心臟會疼。我從來不知道有個人會知道我心臟疼的事情,那麼他知道我心裏住着魔鬼嗎?可是他又怎麼會相信魔鬼就是段小沐呢?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既然他知道了我的這些事情,我很企盼他能同情我,憐憫我。噢,紀言,你能了解嗎?我的身體裏長滿了毒蘑菇一樣地無可救藥。有人侵犯我的心,有人侵犯我的耳朵,有人剝奪了我的跳舞和唱歌的權利。有人逼迫着我離開酈城。紀言見我沒有說話,就繼續問:“那麼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放棄了舞蹈呢?”我愕然地看着他,他似乎掏空了我,我的所有秘密都在這個黃昏的天幕下被拉出來示眾。他繼續問:“放棄跳舞是因為你的右腿會陣陣刺痛對吧?”聲音緊促,充滿壓迫感。“你怎麼會知道的?”我終於忍不住,被擊垮一樣地軟聲啞然問。“因為這些都是段小沐告訴我的,這些是她的感受。”他的聲音緩和下來。“她?她怎麼能體會呢?”我覺得這是騙人的答案,我絕不相信段小沐能有和我相同的感受。“因為你和她的感覺是相通的。她感到疼的時候你就會疼,她說話的時候你耳朵里就會有回聲一樣細微的聲音傳來。”他那剛才一直緊緊地皺在一起的眉毛漸漸疏解開。他正在用說服力極強的聲音告訴我這樣一個荒唐的答案。“很好笑。”我表現出讚許的態度,還點點頭。我想他是瘋了,怎麼說出這樣一個連小孩都不會相信的解釋。“是真的。我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相信,可是這是真的。段小沐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你心臟會疼。段小沐從鞦韆上摔下來之後,右腿斷了,所以你的右腿也疼。你們是相通的。”紀言表現出極度的耐心,不厭其煩地說服着我。“好吧,相吸相通是吧?你說我們是觸感相通的對吧?”我惡狠狠地說。這個時候我們是在一條寬闊的馬路旁邊,一幢正在施工的樓房的前面。塵灰在我們之間繚繞,我們看上去都是這樣的粗糙和手忙腳亂,在鬧市的街道,說著一些神神鬼鬼,生命相通的胡話。紀言,我想到此為止吧,可以結束了。我回身看看身後——正合我心意的是,裸露着鋼筋和白水泥的房子的旁邊堆滿了磚頭和碎玻璃。我轉身跑過去,抓起了一塊尖三角形的碎玻璃。接下來的事情是我和紀言都感到非常吃驚的。我高高地揚起那塊玻璃,然後把它插進了我的手臂里。它像鋒利無比的餐刀一樣,麻利地切割着我的肉。對的,我是一個瘋姑娘。可是我兇猛而勇敢。玻璃上蒙澤了春天的雨水一樣,立刻浸染在紅色里。我的整隻右臂都麻酥酥的,在半空中搖搖擺擺。我惡毒地念着:“好吧,我們是相通的。那麼要段小沐痛死,要她痛死!”我一邊說著一邊緊緊地攥着那玻璃。紀言驚呆了:“你瘋了嗎?你瘋了嗎?”他奔過來,用兩隻手分開我的兩隻手,一隻手緊緊地捏住我流血的右臂,幫我止血。可是我仍舊掙扎着,在空中搖擺着右臂。他和我像打架一樣纏在一起。而我漸漸地虛弱下來,沒有了掙扎的力氣。眼前的都不再清晰,所有的東西都飄進霧裏。街道上的汽車在我的眼前橫飛,紅燈被人踩在腳底下……最後我暈倒在大馬路上,嘴裏還不停地喊着:“段小沐痛死,段小沐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