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姐,我們回去還走紫藤街么?”春梅說著話,並扶着蘇宓攀進了馬車。
“嗯。”蘇宓轉頭看了下天色,已是未時,料想那處該是不堵了。
說完,她便撩開馬車帷簾探了進去。
回去的一路上,虞氏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蘇宓豈會想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憑着這要她嫁,也太過牽強了。
冰盞上的冰早已融化,蘇宓忽然覺得心口有些悶。
她提起窗紗,留了一角,馬車帶起的風一絲絲躥了進來,街景晃過,不知不覺已經行到了府衙前的紫藤大道。
門口的兩排衙役早已不見,石板地上的那頂官轎也消失了。毫無預期的,她憶起了來時看到的那個背影和側顏。
說也奇怪,明明不可能認識,她如今想起來卻總覺得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腦海中一閃而過了什麼,最後還是都沒有抓住。
馬車在江陵城東南角的一處四進宅院門口停了下來,兩座厚實的方形石墩分列於兩側,頗有些氣勢。
“夫人,您可終於回來了。”老管家笑呵呵地接過春梅手裏的香具,“老爺還未用食呢。”
虞氏狐疑道,“我與趙姨娘說了,今日回的晚,叫他們不用等我的。”
老管家撓頭道:“這,小的就不知道了。”
蘇家有一妻二妾,還有兩個通房。小輩都是在各自的院子裏用食,而通房又不能上桌,因此晚飧等着虞氏的便是蘇家老爺蘇明德,二房趙姨娘,還有三房陸姨娘。
虞氏小名青娘,她雖是正室,但膝下無子,便過繼了趙姨娘的兒子作嫡子。商賈之家,不如官家那麼多規矩,她也不是個會爭取的。久而久之,趙姨娘便母憑子貴,在蘇家的地位是直逼虞氏。
恰巧今日虞青娘帶着蘇宓出門出的急,蘇明德又在外,她便同趙姨娘說了一聲,誰知趙姨娘竟然沒有傳到。
虞青娘從不把人往壞了想,可蘇宓一聽就明白,定是那趙姨娘故意沒與爹說她們二人晚歸一事,這樣就算之後解釋,蘇明德與虞氏的嫌隙也生下了,一次還好,如是兩次三次呢?
“娘,咱們一道進去。”蘇宓挽過虞青娘的手,娘不喜歡解釋,那便由她來好了。
“可是,你爹他...”虞青娘露出兩難,蘇明德不喜蘇宓,是蘇宅里所有人都知曉的事。
“沒事,娘,我送完你過去,就回小院。”爹不喜歡看到她,她比誰都清楚。不過以娘的性子,她今日不去挑明一句,娘回去又得暗暗地受氣了。
“好吧。”虞氏終於同意,抬步往前走。
蘇宅是一座四進宅,入門便是青磚石照壁,面呈凹形,磚雕上刻着喜鵲登梅的圖案,意在討個好彩頭。
蘇宓走在虞青娘後頭,順着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徑,一路分花拂柳般地走過去,傍晚時分,熱度稍減,然而等走到第二進院時,蘇宓背上依舊起了一層薄汗。
庭院中蒔花置石,列石榴盆景以作裝飾,四扇暗紅色的廳門,在黃昏下看起來有些恍惚,其中兩扇大開着,不時傳出一陣陣笑聲。
蘇宓跟在虞青娘後面進了廳門,許是方才聊得很是開心,坐在楠木圓桌主位的蘇明德臉上還掛着未褪的笑意。
“爹。”蘇宓喊道。
蘇明德成家雖早,生子卻晚於同輩,如今已是快至不惑,然而清峻的眉眼依舊可見其年輕時候的風采,也難怪蘇家子女都生的一副好相貌。
他看了一眼蘇宓,隨意應了一聲便看向虞青娘,“青娘,你怎麼才回來?”
蘇明德年輕時是從學匠開始做起生意,虞青娘算是與他一道苦過的,是以他待她總是有些不同。若是換了別人,他也不會有這個耐心來等。
“妾身帶着宓兒去靈泉寺請個香,路上有些擁堵。”虞青娘緩緩開口道。
蘇明德聽到宓兒二字,又想起她被退親一事,臉色有些難看,“以後提前說一聲,累的我們等你一個。”
虞青娘低聲應了一聲不再說話,蘇宓卻是開口了。
“娘,我就與你說了,怎麼能只和趙姨娘說呢,她事忙,你看這不就忘了么。”
蘇明德雖不喜蘇宓,但聞言還是看向趙氏。
趙姨娘臉上堆笑,心裏卻是惡狠狠地罵了蘇宓一句,心知她是個牙尖嘴利的,看來今日是討不得什麼好了,眼波流轉之間,心下便生出另一計。
只見她笑吟吟道:“哎喲,老爺,看妾這腦子,夫人與我說過的,今日要替二小姐去求姻緣。”
趙姨娘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那周家也真是欺人太甚,說退婚就退了,這坊間的傳聞怎麼能信呢?”
“什麼傳聞?”蘇廣德皺眉撇過頭。
蘇宓心裏冷笑,立刻截住趙姨娘的話頭,“爹,那傳聞,我們今日去上香也聽得了,娘親也氣的很。”
“嗯?”蘇明德被她說的愈加好奇,一旁的趙姨娘也是愣住,蘇宓是傻了么,難道她要自己說出與那虞家表哥的傳言?
蘇宓美目微垂,面泛無奈道,“傳聞說是女兒被爹娘寵的太過嬌縱,脾性不好,怕嫁過去累着周家少爺受罪呢。”
蘇明德聽完,臉色立時有些尷尬,他咳了兩聲,“傳聞怎麼可信,好了,你回小院裏去吧。”
“是,爹。”蘇宓應道。
別人不知,可這蘇宅里誰不知道,蘇宓是蘇家最不受寵的一個小姐,連陸姨娘才五歲的小女兒,平日裏見蘇明德的面,怕是都比蘇宓多。
蘇宓小時候不明白,還常常跑到蘇明德面前做些小兒舉動吸引他注意,最後自然是適得其反。
凡事必有緣由,可虞氏不告訴她。到現在,她也沒那麼想知道了。
當年的事,蘇宓不知道,可趙姨娘她們都知道,此時蘇明德大概又想起那事,筷子都沒動幾下,趙姨娘怎麼還敢開口說那些真傳聞,只得暫時爛在肚子裏。
蘇宓走後,虞青娘輕聲落座,執筷子的手只僅限於自己碗前的那幾碟小菜,默不作聲。
飯桌上靜了一會兒,趙姨娘夾了幾筷子松鮭魚給虞青娘,“夫人,這幾日我想叫珍兒去城南妙音琴坊學幾日琴,不知夫人這個月能不能多撥些月例給珍兒房裏?”
虞青娘自然是不會推拒的,只是她還未回答,蘇明德便問道,“珍兒怎麼想學琴了?”
趙姨娘等得就是這句話,這可是她今晚想說的第二件事,“老爺,最近江陵城的選秀女一事,珍兒入了第一批的遴選呢!”
“哦?”蘇明德皺着的眉頭終於是舒展開來,“何日來的消息?”
“昨日府衙送來的花帖,妾身想着珍兒趁去京府前,如是能學學琴,多一樣傍身,以後被選上的機會也大一些。”趙姨娘笑道。
誰不知臨時抱抱佛腳沒什麼用,但她不過是借這個由頭讓老爺問起,這般不露痕迹地討老爺歡心,便是她的為妾道理。
“嗯,說起來,我也好久沒見珍兒了,等會兒與你一道看去看看她。”
“是,老爺。”趙姨娘喜上眉梢,老爺的意思,今晚便是去她房裏了。
陸姨娘從頭至尾一直默默吃着,聽到這句話時心裏咯噔一下,但臉上依舊是柔順的表情,看不出情緒。
到最後,誰還記得,虞青娘還未回答那句話呢。
虞青娘面色未變,咬了一口松子鮭魚,今日燒的確是有些腥了。
他們說話的當口,蘇宓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春梅也替她備好了晚食。
“小姐,凈室里沐浴的熱湯,林媽媽也煮好了。”春梅上前接過蘇宓褪下的披風,之前上山的時候裹着,便一直未脫下。
“嗯好,春梅,你坐下來與我一道吃。”
“謝謝小姐。”春梅笑出了一個酒窩,她自小便在蘇宓身邊服侍,第一次蘇宓喊她坐下一起時,她還推拒不肯,到後來便習慣了,如今更是一口應下。
這個小院在蘇家別人看來,或許是蕭索孤單,但於她們二人,卻是自在愜意。
不同於蘇宓這處的溫馨,江陵城府署的地牢,卻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地牢是密不透風的四面牆圍成的,黑漆漆的,只上着幾盞燭火,火焰直直向上,揚起的一縷長煙,飄飄蕩蕩,透着詭異。
銹紅色磚牆上,鎖着一個人。
手腕被黑色鐵索環成的兩個窄圈收緊,雙腳也被鏈子勾住,整個軀體動彈不得。
他身材瘦小,模樣生的普通卻帶着妝粉,帶血跡的唇角因乾裂而起皮。白色的單衣罩着瘦削的身形,有些空空蕩蕩。鞭子鞭打過的血痕遍佈全身,稍靠近,便能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除了他,還有兩人,一站一坐。
“督主,奴婢,奴婢錯了,求督主放我一條生路,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陳三全沒有力氣,只能斷斷續續地開口央求。
“小全子,本督給過你機會,可惜啊,你不認。”
秦衍靠坐在鐵欄之前的楠木官椅上,玄色的雲紋皂靴下踩着一條帶血的長鞭,他慢條斯理地擦過手上方才沾染上的污穢。
“督主,奴婢再也不敢貪了,再也不敢了。”陳三全不知能說什麼,不斷重複這一句。
秦衍輕笑了一聲,手下突一發力,那擦過手的素帕便被四裂。他走近台階上的暗槽,扔了那在他眼裏已然破碎的爛布,轉頭看向鎖鏈里的人,居高臨下睥睨着,彷彿是在看着螻蟻。
“陳三全,你以為連本督都知道的事,工部和戶部為何還未將你和這江陵城的知府報上去。”
“你要的證據,本督尋給你了,還有什麼未盡的話,和陵安說罷。”
秦衍瞥了一眼站在陳三全身側的叫陵安的男子,便轉往地牢門口走出去。
“不用留了。”他說。
“是,督主。”陵安看着秦衍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才收回視線,彎腰將黃紙浸入水桶。
“大人,督,督主真的要我的命了?”陳三全打顫道,鎖鏈跟着發出沙沙的聲響。
世人皆道秦衍是宦臣奸佞,行事出了名的狠辣無情,但東廠的一眾公公卻都知,只要不藏異心,便能得他庇護,安穩一生。陳三全不是第一次撈些油水,以前沒死,他以為這次也不用死。
陵安無視陳三全的驚恐及掙扎帶起的鎖鏈呲啦聲,將第一層黃紙利落地蓋上他的臉孔,緩緩開口道:
“六部自來看不慣我們東廠,你與他們合作,就沒想過是陷阱么?若不是督主發現的早,督主便成了這貪公款的幕後主使。”
“督主從不留生了異心的人。”
第五層沾水的黃紙覆上,陳三全喉嚨處傳來的唔咽聲漸漸減弱。
偌大的黑牢裏,最後徒留下一具沒了生氣的軀體,和燃盡了的蠟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