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與思嘉麗情結二(2)
這是女兒對母親的叛逆。這是新女性對舊道德傳統的叛逆。在與妹妹的勝利的爭奪中,在與母親隱蔽的爭奪與對抗中,她形成了帶有絕對性質的對同性的強烈排斥。她沒有任何女友,她認為一切女人都追求同一個目標──男人,因而都是她的敵人,其中當然包括她的妹妹。六,同樣,她又是絕對的自我中心主義。就像小說一開始描寫得那樣,任何一個人數眾多的場面,只要有稍長時間不以她為談話中心,她就忍受不了。這種對同性的絕對排斥與自我中心主義結合在一起的極端表現,就是只要一個男人愛別的女人而不愛她,她就無法忍受。為了平復這種強烈的刺激,她會做出超越常規的事情。她會和任何一個女人爭奪男人。她在一切相戀的男女之間毫無顧忌地插足。她不是因為愛某個男人而勾引他,而是為了戰勝某個女人而勾引男人。因為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敵人,因此,她有着勾引每一個男人的衝動。這個強烈的情結無疑是她在家庭爭奪和壟斷父親的過程中形成的。無論她對母親如何貌似服從和尊重,其實,她已經成功地從她那裏爭得了父親;無論兩個妹妹與她多麼年齡接近,她也以絕對優勢將她們從父親身邊排斥開了;這種排斥心理成為慣性延續下來,在十二年的故事中,最終通過破壞與掠奪妹妹的愛情而有了更典型的表現。七,然而,在潛意識中,她一定會對這種掠奪有某種自疚。特別是對母親的掠奪與對抗,會有深刻的不安與自疚。於是我們看到,思嘉麗認為母親像聖母一樣,體現着真理與公道,體現着親愛的慈和,體現着深澈的智慧,具有了不起的品格。她滿天下認同的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母親。這裏,我們看到了將母親升華為神、升華為宗教的傾向。這與弗洛伊德心理學理論頗為相通:一個與母親進行了爭奪與抵抗的女兒,最終把母親放在了崇高聖潔的神壇上。然而,當她認為除母親之外天下一切女人都是敵人時,我們卻看到了相反的隱蔽含義:母親恰恰可能是她的第一個敵人;只不過人類的道德文化規範使她不敢這樣認為,也是母親特別完美的表現使她沒有理由這樣認為。八,母親是整個人類道德文化的象徵,她沒有力量反抗。她被母親的美德鎮服住,也是被人類道德文化在那一時期的全部正統鎮服住。然而,即使母親如此了不起,她也絕不願意效仿母親,那樣,她就會失去人生的享樂、失去男人。她內心充滿利慾的衝動在這裏已經露出明顯的對抗。當母親教育她繼承傳統時,她毫無妥協地拒絕了。九,思嘉麗把代表道德正統的母親當做神一樣敬畏地供奉起來,除了道德歉疚之外,還有非常實用主義的心理邏輯。用通俗的話講,倘若母親不這樣完美,不這樣慈嚴兼備,不這樣溫良恭儉讓,不這樣賢妻良母,母女倆早就衝突了。母親的美德一方面似乎壓抑了女兒,一方面又給了女兒在家庭中爭奪父愛、擴張空間的餘地。讚美母親的美德多少有點佔了便宜又賣乖的意思。十,思嘉麗就是在這樣的童年生活環境中,包括在和母親這樣的關係中,必然地成長起了叛逆型人格。女兒叛逆了母親所代表的正統道德教育。這種叛逆在思嘉麗那裏又顯得十分矛盾:在男孩面前,她想溫文爾雅做大家閨秀,又想做有求必就的浮浪女人。這是一個女孩在那一時期叛逆心理的典型表現。這種矛盾自然在對待母親的態度中意味深長地表現出來。正像小說中描述的那樣,思嘉麗又想把母親當做偶像一樣尊敬,又想揪住頭髮和母親打成一片。當做偶像一樣尊敬,是將母親神化、宗教化,那裏隱含着抗母之後的自疚;而想揪住頭髮和母親打成一片,這似乎是親熱的戲謔,其實是希望抹殺宗教般莊嚴的母親的壓力。倘若母親放下架子,和她笑怒交加地揪住頭髮打成一團,她就可以推翻壓在頭頂上的巨大神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