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5章 人老色衰
秦大王已經走到床邊,見她熟睡着,就點一支蠟燭。明明滅滅的燭光,他看到被子下面的臉,那麼蒼白。長長的睫毛也垂下去,遮住青色的眼瞼,彷彿一隻飛了太久的蟬。一隻蟬,在幼蟲的時候,必須呆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深層好幾年,終究有一天,慢慢地從土裏破殼出來,成蟲羽化,見到天日。可是,成長的時間這麼久,死亡卻來得很快,成蟬的生命是非常短暫的。歌唱了一個夏天,短短的一兩個月日子,便香消玉殞。
他暗自長嘆一聲:“丫頭,你想吃點什麼?”
她還是閉着眼睛。
秦大王心裏一疼,是隱隱明白過來的。自己見到飛將軍后,尚且有那般的猜想,何況是她。對於她來說,這麼多年,無論是當初暗殺趙德基未遂,還是萬里迢迢拋棄兒子去金國,以及現在的尋找……每一天,每一年,她幾乎都是走在尋找岳鵬舉的路上。
替他復仇,替他完成使命。
從來不曾有過片刻的消停。
所以,見到了飛將軍,也難怪她有這樣的情緒。因為抱着太大的期望,所以,更是不能承受。
他依舊溫聲地:“丫頭,你睡了太久,這樣下去,精神會更不好。起來走走吧。我陪你。”
花溶再也無法裝睡,睜開了眼睛,聲音有些嘶啞:“秦尚城……”
秦大王見她終於開口,微笑着,很是喜悅,坐在床頭,扶起了她:“丫頭,你先吃點東西,我再陪你出去走走,呼吸下外面的空氣。”
一碗米粥,精心地熬制。秦大王喂她喝了一碗。她的精神的確好了許多。這時,秦大王才抱着她披衣下床。
已經是深秋了,她穿得很厚,臉色卻蒼白得出奇。好些衣服,都是這些日子在軍營里,飛將軍叫人送來的,每一件,都是合乎她的身形。雖然算不得什麼華貴,但是,卻都是很舒適暖和的。
她站起身,秦大王拉住她的手,二人就往外走。
暮色里,秋風裏,是出征的兵馬。
二人隱隱聽着馬嘶的聲音,只停留在這一顆千年古槐樹之下。此時,槐樹已經變得十分蒼黃,對面則是一排銀杏樹,也變成了滿目的蒼黃。風一吹,葉子簌簌地往下掉,旋轉着,飄落在腳邊,踩上去,一地沙沙的聲音。
二人第一次這樣漫步在鋪滿落葉的林間小道,並不是浪漫,而是一種無限的辛酸。
花溶看着這迷離的夜色,彷彿周圍的人,這個世界,全是迷離的。只隱約地記得,自己生病這兩天,飛將軍從未來看過自己。一次都沒有。
她想,那不是鵬舉,絕對不是。
若是鵬舉,絕不會這樣的。
當初在鄂龍鎮,自己被秦大王打傷休養的一年,是他三百多個日夜無微不至的照顧,從不厭倦,從不埋怨,一切都是那麼心甘情願,體恤憐憫。
若是鵬舉,怎會自己生病了也不來看一眼?
絕對不是。
她在寒風裏瑟縮一下,如一隻凄切的寒蟬。
一隻大手伸過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感覺到那掌心傳來的溫暖,她才低聲問:“秦尚城,他們下一步是要怎麼安排?”
秦大王便將今天的軍事會議大體上給她說了一下,末了,嘆道:“我真沒想到飛將軍竟然如此厲害,比我想像的厲害多了。當日,我只預料到他會佔領兩河,如此,便形成金軍,飛將軍,趙德基的三足鼎立,不料,他的部屬是要瞄準天下,統一南北。如果消滅了趙德基,先統一了南方,再反攻金軍,真正統一,並非是什麼難事。”
花溶忽然道:“難道金兀朮就不會背地裏使壞?”
秦大王興緻勃勃地:“四太子這廝,從來不肯吃半點虧的。就算做了階下囚,只怕要他乖乖聽命,也不是易事。可是,丫頭,你猜,這一次,他為何肯乖乖聽話了?”
“為什麼?”
“因為一支蒙古大軍已經在進攻金國了。他們首當其衝,自顧不暇。”
花溶一驚,立即反應過來,這個時候,豈不是攻打趙德基的真正的良機?亂世出英雄,只要滅了趙德基,便是飛將軍的天下了。
“丫頭,這一次,飛將軍的戰略部署里,有我們的一項任務,便是沿海阻截趙德基的逃竄。為此,我早已佈防,是馬蘇和周五周七兄弟,以及張十五,林四郎等沿途設防,就算不是銅牆鐵壁,也是固若金湯了……”
花溶有幾分驚訝地看着他。秦大王安排好了這些佈防,所以呢?
“所以,我想留下看一看這場大戰!”
這是百年難遇的機遇。但凡在戰場上廝殺過來的人,目睹這樣的盛況,都是不願意錯過的。
就要發起總攻了,是飛將軍對趙德基的一次對決。
從飛將軍的部署安排,以及雙方的軍力對比,戰爭供應,以及戰線的佈局來看,都是飛將軍這一方佔據了頗大的優勢。趙德基,已經被完全掌控在了江南的一隅。
而且,飛將軍的麾下,大多數是熟悉江南地形,擅長江南戰役的中原豪傑。
也許,決戰,就是在年底。
拿下了趙德基,好過年了。
花溶本是要催促他馬上上路的,此時,反而無法開口。秦大王,他竟然希望留下來觀戰,為什麼?
就算她再有興趣,卻是根本不想留下來的——至少是不想留在飛將軍的軍營里的。
可是,就如一個走了很遠的路的,在沙漠裏橫行了許久的人的熱切——終於看到水了——前面就是水草了,也許只是海市蜃樓,也不得不熱切地追過去,追過去,別無選擇,無法後悔。
她竟然也是希望留下來的。
哪怕只是留下來看看,趙德基如何死去。
他——至於他——只是看看,他如何得到江山而已。
而不是這樣遙遙分開,杳無音訊。
秦大王還是興緻勃勃的:“對了,丫頭,飛將軍這人蠻有意思的。他在西域有妻子,還有兩個兒子。現在,他還有在南方再娶幾房妻子……”
花溶心裏一震,但覺背心一寒,卻是淡淡的,漫不經意的:“哦?他要娶誰?”
“你看到那個天天走來走去的崔三娘了么?我想,她就是其中之一。再說,飛將軍要女人,什麼樣的女人會沒有呢?他說,現在很多地方官給他送來美女,都是些千金閨秀,他久在西域,現在充分領略了南朝的溫柔之後,哈哈,估計就抵擋不了這花花世界的誘惑,說攻下趙德基,就會成親……貌似聘禮都送出去了,還邀請我們,無論如何留下來喝一杯……”
風一陣一陣地卷着銀杏樹的葉子,金黃的葉子,像一曲絢爛的宋詞,也或許是晚唐的詩歌,鋪滿了一地,也鋪滿了花溶的滿頭滿腦……她的發梢,衣裳,都是黃葉,整個人,就如一堆泛黃的葉子。
這才明白,冬天真的馬上就要到了。
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冬天——有一個人,馬上就要打敗趙德基,馬上就要完成自己多少年無能為力的心愿。
女人在亂世,總是無能為力的——如今想來,自己那麼多的日子,所做的一切,彷彿都不過是一場笑話。
一場鬧劇而已。
就如追趕太陽的夸父——追了太陽幾輩子,終於渴死了,可太陽還是高高掛在天上。
因為沒有力氣,也找不到正確的辦法。
不像后羿——后羿用了自己的金箭,那麼瀟洒地,就將9個太陽射落下來,威懾天界。
自己就是夸父。
而飛將軍,他才是那個真正英雄了得的后羿。
要射殺太陽,唯有靠他——唯有靠殺!
而不是追。
追,是永遠也追不住的。
像飛將軍這樣天下無敵的英雄,的確,就如秦大王所言,要什麼美女會沒有?而像他這樣的人,如果慎重其事地告訴秦大王,要請喝喜酒了,那就是真的——
他是真的要娶親了。
其實,崔三娘也好,其他女子也罷。只要他肯娶,自然有的是人選。
秦大王還是興緻勃勃的:“丫頭,我們倒要想想,到時準備一份什麼樣的禮物送給飛將軍?”
她也笑容滿面的:“是啊。得準備一份厚禮。他畢竟救過小虎頭的性命。救命之恩,要怎麼樣才能回報他呢?”
也許,是秦大王面上的笑容太久違了,她有些好奇:“秦尚城,你是不是很羨慕飛將軍?”
“哈哈哈,羨慕,羨慕得要命……是男人,誰能不羨慕呢……”秦大王縱聲大笑,“可惜,我娶了個母老虎,就算是有賊心,也沒這個賊膽了……再說,我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瞎折騰幹啥?我可沒有什麼崔三娘之類的美女仰慕我……唉,沒法……人比人,就是氣死人……”
她也笑起來,笑聲輕輕的:“其實,秦尚城,只要你肯娶,就算再過些年,也有大把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肯嫁給你的……至於我……唉……至於我……”
至於自己,三十幾歲的女人了,就如雨打后的花,已經凋謝了一大半,只剩下一把殘花敗柳。這便是女人的宿命,男人經歷了歲月,更有吸引力。女人經歷了歲月,便是人老色衰。
這有什麼辦法呢。
兩片銀杏葉子掉下來,正好粘在她的雙眼之上,誰都看不見她眼裏的神情。
這時,她聽得軍號的聲音更加密集。
那是一種特殊的犀牛角做的號子,在夜晚吹起來,比在邊塞聽過的胡笳,更加緊迫而凄切。
是戰爭。
是戰爭改變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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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原地,微微側了身子。
從這裏看去,秦大王就只能看到她的側面了,是一個背影——側翼的背影。她穿的衣服也是灰色的,沒有什麼花紋,也沒有什麼太艷麗的色彩,整個跟那棵大樹融合為一體……大樹也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