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七十四)

色(七十四)

一家三口服毒自殺事件,先是聽到傳聞,爾後這事又與泰達掛起鉤。傳聞總能把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兩口子一塊下崗,失去生活來源。這一天兒子說饞水餃,當爹的手攥着僅有的兩塊錢去市場割肉,一刀割下來超過了兩塊,他要求從上面切下來一點,賣肉的不幹,且出言不遜,說他是故意搗蛋,他如實說只有兩塊錢,賣肉的聽了不料生出惻隱之心,沒動刀便把肉丟給他,嘴裏卻說了句不三不四的話:像你這麼活還有個什麼勁呢。他回到家越想越窩囊,心一橫把一包鼠藥摻在餃子餡里。是學校老師發現班裏的一名學生接連曠課,便去家訪,敲門敲不開,產生懷疑報了派出所,民警去打開門發現一家三口都死了。與泰達掛鈎因為死的一家之主是地產公司的職工。這一事件是何總在緊急碰頭會上宣佈的。何總所講比傳聞簡潔,卻具有權威性:死者包某,男,四十七歲,地產公司機械隊鏟車工。家屬曲某,女,四十二歲,華夏紡織廠下崗女工。小孩,男,十四歲,中學生。經法醫鑒定死因是毒鼠強中毒,排除他殺的可能。介紹完情況,何總開始佈置善後,鑒於是自殺,遂不存在法律問題,又鑒於是全家人遇難,要做的事相對簡單,一併火化而已,何總着重談了對這一事件將在公司產生不良影響的應對,談到這上面何總神情嚴峻,語氣沉重。他說:“人死不能復生,而我們公司還要生存發展下去,因此必須認真做好應對,把影響減小到最低限度,不能由此引發出危機。具體事項,一是宣傳處時刻與媒體保持聯繫,要不惜代價杜絕消息披露。二是地產公司開始人心不穩,機械隊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正在鼓動工人到市政府上訪。我們不能掉以輕心,要做好工作,維護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何總提出由公司派出得力幹部,到地產公司做化解工作。讓吳桐沒有想到的是這事竟然落到他的頭上。是宮漢臣的提議,說他的叔弟在機械隊,可做內應。吳桐嘴裏不說,心裏卻反感“內應”一說,機械隊不是敵營,叔弟也不是姦細。當然他心裏也清楚宮推薦他去是鑒於他倆剛剛結成了“聯盟”,他去他放心。事情緊迫,何總對他稍做交待,便催他出發。出了大樓他尚不能認可眼前的現實,心裏疑惑:泰達上下這麼多人,怎麼這事就分派到自己頭上。路上,小汪告訴他兩年前機械隊也鬧過一回,何總和王梅一塊趕去做工作,可工人不僅不買賬,反倒把他們搞得十分狼狽。從此他們再也不肯去那裏。別的領導也一樣。機械隊不在地產公司本部,車行半個多小時才到,在門外只聽車間裏人聲鼎沸。吳桐讓小汪先進去把叔弟喊出來,很久沒見着叔弟,也顧不上說家常,直接問工人有什麼動向。叔弟說正在議論是先去火葬場開追悼會,還是先去上訪后開追悼會。吳桐感到事態嚴重,忙掏出手機打到何總辦公室,何總顯得很激動,說要想一切辦法阻止工人上訪,告訴他們只要不上街別的都好商量。掛了電話吳桐怔了怔,像對小汪和叔弟,又像自言自語:咋商量,咋商量。小汪說讓他們選出代表,和代表談。吳桐轉向叔弟問:誰是帶頭的?叔弟說是鏟車班常班長。小汪問這人野蠻不野蠻,叔弟說沒見過他耍野蠻。小汪說要是有人對吳總動手,咱倆得上。叔弟說這還用說,他是俺哥。吳桐並不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想的還是解決問題,他問叔弟工人趕在這當口鬧事,除了同情死了的工友,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叔弟說要求補發工資,已經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吳桐問你也沒發?叔弟說沒。吳桐說你咋不早和我說?叔弟說對你說有啥用,也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公司要解散機械隊,把人一鞭子趕回家,大夥不同意。吳桐不知道扣發工人工資,卻知道解散機械隊的事,宮講過。他覺得都關乎工人的切身利益,工人有權利爭取,而公司也理應負起責任。“商量”的基礎在此。坐而論道終不能解決問題,吳桐下了車,在小汪和叔弟的“護衛”下進到車間裏。許是工人情緒過於激動的緣故,沒人注意到從外面進來了人。吳桐趁機觀察形勢,發現車間很是空蕩,有限幾台建築機械孤島似的矗立着。叔弟悄聲說,大部分機械都被宮賣掉了,為解散機械隊做準備。吳桐發現工人圍在一輛鏟車旁,聽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演講,鏟車上掛滿了輓聯和白紙花。叔弟說這台鏟車是包師傅生前開的,大夥準備開着它去市政府。吳桐哦了聲,問講話的那個人是誰?叔弟說他就是鏟車班常班長。群情激昂,聲音嘈雜,一開始吳桐聽不清常班長講的什麼,可他清楚情勢緊迫,到一定程度常班長振臂一呼,隊伍便會浩浩蕩蕩向市府進發,那時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可他一時又不知該怎樣介入,惶惑中不由看看小汪,小汪朝他點下頭,穿過人群走到常班長身前,先用手勢打斷他的講話,然後貼着他的耳朵說著什麼。這一切都發生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頓時鴉雀無聲。常班長順着小汪指的方向看,大聲說公司派人來解決問題了,我們倒要聽聽是咋個說法。小汪說是吳總會計師。有人吆會計師來給我們發工資,那我們歡迎。吳桐身上投來越來越多目光,他知道應該出面了,便穿過人縫走到常班長站着的地方,這瞬間他覺得眼前是電影裏的場面,自己是電影裏的角色。剛剛站穩,便有一個女工擎着一朵白花走到跟前,說和我們一起去給包師傅一家開追悼會吧。他沒應聲,從女工手裏接過紙花。又聽有人喊:為什麼何紹光(何總)不來?王梅不來?宮漢臣不來?你來能解決問題嗎?他轉向常班長,向他伸出手,常班長不接“招”,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他說常班長我們小範圍談談好嗎?常班長朝大夥發問:他說要我們派代表談,行不?下面七嘴八舌地吆:我們沒代表!我們都是代表!收起這套伎倆!他說可這樣什麼也不好談呵。常班長想想問:你能代表公司嗎?吳桐說我是公司派來的。常班長問你說話能算數?吳桐說只要我答應了的。常班長說那好,你敢這麼說,我也敢毛遂自薦當大夥的代表,但得當著大夥的面談。吳桐覺得未嘗不可,點點頭。這時一個瘦高個男工從人中間出來,站在常班長身旁,說不能讓老常單槍匹馬,代表我也算一個,這樣以後坐班房也有個伴。吳桐吃驚地看看他,下意識地伸出手,那人也伸出手,說我姓安,吊車班的。有人喊安班長。吳桐也朝他叫了聲安班長。“談判”在眾目睽睽下開始。常班長先提條件,說:“我們首先要為死去的包師傅一家討回公道,悲劇完全是由公司拖欠工資引起,我們要求為包師傅開追悼會,這一條不答應,別的甭談。”吳桐不曉處理此類事情的慣例,可他大致明白兩點,一是公司應對包師傅一家的死表明態度,開追悼會是應該的。二是這事不能鬧出去,以免在社會上造成負面影響。他說:“我認為這個事件公司有責任,公司領導也很痛心,追悼會可以開,但最好不要去殯儀館,就在車間裏開,我代表公司參加。”一片寂靜,寂靜得讓吳桐心虛。想自己這態表的是對呢還是錯呢?工人會認可?公司會認可?“我個人認為可以。”常班長表態說。又看着大夥:“大家沒意見吧?”沒人說話,不說話便是認可。“但是,”常班長又說,“公司要為包師傅一家買塊墓地,立一塊碑,在碑上寫明死因。”吳桐想想說:“買墓地應該,立碑也沒問題,死因還是不寫為好。”常班長想想說:“也行。”又問:“大家說行呢還是不行?”“行。”“行。”“行。”吳桐的心鬆了一下,他沒想到問題解決得這麼順利,覺得工人們還是通情達理的。他說:“這個問題就這樣了,下面大家談談有什麼要求。”還是常班長講,講的就是剛才叔弟向吳桐說的兩項:補發拖欠工資和不許解散機械隊。吳桐覺得事關重大,自己不好貿然表態。他說:“請大家等一下,我立刻向公司請示。”眾人嘩然。吳桐顧不得許多,走出車間,給何總掛了電話,在電話里報告了現場和工人談的情況,然後讓他表態。何總說只要工人不去市裡鬧事,可有限度地滿足他們的要求。吳桐覺得何總的話怪怪的,問句限度在哪裏呢?何總頓了頓,說地產公司的事應該讓宮漢臣答覆,你給他打電話,讓他表態。吳桐雖不情願可還是給宮漢臣撥電話,可電話關機,他只好再把電話打給何總。何總氣呼呼地說這個宮漢臣耍花槍,回頭和他算賬。吳桐不吱聲,等他表態。何總問句必須馬上定嗎?拖一拖行不行?吳桐說不行,工人要立刻回復,不這樣就馬上去市裡討說法。何總嘆了口氣,說那就告訴他們,工資的事分兩步走,眼下先付一半,另一半春節前付,機械隊暫不撤銷。吳桐又問追悼會、墓地的事呢?何總說答應。吳桐又印證似的追問句這幾條公司都答應了是不是?何總抬高聲音說句“就這樣”。吳桐帶着“就這樣”回到車間。當吳桐參加了為包師傅一家舉行的追悼會,和小汪離開機械隊,他並沒因自己的“不辱使命”而感到寬慰,相反平添了一份沉重,覺得自己肩頭無形中擔起了一份責任,這責任就是代表公司對工人做出的許諾,(工人們讓他寫下一張保證書,他寫了)。白紙黑字,重重地壓着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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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與情慾的誘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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