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三人行(2)
他們的親切,開始曾引起了胡也頻的不滿。這彷彿極不利於海軍學生,有些時節因這些事情刺激了海軍學生,海軍學生皺了眉毛裝作生病的事也一定有過。但過不久這孩子卻聰明了一些。他看清楚了那圓臉女孩子,在我一方面,永遠皆不能夠使我引起像他那種煩亂的感情,同時且明白她需要我處只是談談閑話,我則簡直忘了她是一個女子,海軍學生就放心多了,同時幾個人友誼也顯得更好些了。(《記丁玲女士》)這段話中的“我”,在出版成書時,沈從文改成了“朋友”。在香山住了一段時間后,三人先後搬進了北京城,並曾一起住進公寓,包括漢園公寓等。從此,他們在北京,在上海,都曾常常住在一起,而關於他們三人同居的流言也就因此而久久不斷。對此,丁玲、沈從文都予以否認。漢園公寓的主人的兒子黃伯飛,多年後回憶他小時候所親眼見到的他們三人的生活情況。他說,在父親的公寓裏,當時住了一批文學青年,詩人有朱湘、戴望舒等,另外就是沈從文、丁玲、胡也頻三人。這幾位住在漢園公寓的青年,我雖然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不知怎的卻都知道他們搞創作。我和沈從文所住的房間只是一牆之隔。沈從文的房間是樓房後座二樓左角的一間。我的房間正對着圍繞着天井的左邊的走廊。沿着左邊走廊的兩個房間,一間是胡也頻的,一間是丁玲的。這兩個房間裏邊彼此相通,他們兩個只用靠近樓梯的一個門口出入。這三個人我常看見是沈從文。他每次從外面回來,差不多總是挾着一些書籍和紙張,腳步迅捷地走到我的房間前邊就向左一轉走到他的房間去。胡也頻總是一早就出去,很晚才回來。有時幾天都看不見他。丁玲則多半的時間躲在她的房間裏。(《確是有緣》)沈和丁是否有胡和丁同樣的關係,由於雙方當年都已曾予以反駁,將之斥為謠言,所以現在、甚至永遠都不能證實了。其實,人們不必過於着眼於這一史實的真偽。應該注意的是:他們的友誼是現代文壇上的戲劇色彩,他們不同的創作變化和人生的發展,以及各自由此而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中所具有的特殊意義。北京三年親切的交往,使沈從文能比他人更深切地以藝術家的目光審視丁玲,理解或分析丁玲。故而他對丁玲的性格和情感,有不同於他人的獨特的表述,對她的藝術天性和走向文學的過程,也有細緻的體味和了解。沈從文如同他觀察湘西的一切一樣,總是以人性而不是以政治意識來勾畫丁玲的性格及其變化。他的回憶,他的描述,儘管不免帶有小說化的藝術點染,但卻能有助於人們從一個獨特的角度,了解沈從文眼中的丁玲。正因為是朋友,沈從文才能毫不遮掩地寫出他所認識的丁玲。他這樣描述北京時期的丁玲:朋友們所得於丁玲女士的好印象,實不在她那女性意味方面。她能給朋友的是親切洒脫。她既不習慣使用脂粉,也缺少女性那分做作。她待人只是那麼不可形容的爽直,故朋友相熟略久,就似乎極容易忘掉了她是個女人。然而從另外一方面說來,則凡屬於一個女子某種美德,她卻毫無缺處。她親切卻不狎褻。她爽直並不粗暴。她無時髦女人風韻,也可以說她已無時間去裝模作樣的學習那種女性風韻。她容易使熟人忘掉她是個女人,不過因為她沒有一般二九年華女人那分浮於眼眉行諸動止輕佻風情罷了。認識她靈魂美麗天分卓絕的,只是很少幾個朋友,一般人對於她的美麗處與長處的認識,則必需數年後從她的作品上方能發現的。(《記丁玲女士》)當丁玲尚未闖入文壇時,1926、1927兩年,沈從文與胡也頻的作品則開始發表的比較頻繁了。特別是沈從文,在1925年底得到徐志摩的大力讚賞之後,逐漸成為北京文壇引人注目的新星。1927年,他的第一個小說集《蜜柑》由新月書店出版,更是標誌着他已經從一個湘西的“鄉下人”,走進了他所為之奮鬥多年而夢寐以求的文學殿堂。和沈和胡在一起,丁玲雖然沒有開始創作,卻也同他們一起結識了許多詩人和作家。除了前面黃伯飛提到的戴望舒、朱湘之外,他們經常來往的還有焦菊隱、於賡虞、王魯彥、蹇先艾等。當時嶄露頭角的女作家凌叔華,半個世紀后回憶說,她認識丁玲,便是沈從文介紹的。那時,凌叔華還在大學念書。一天,她從學校回家,便看到沈和丁站在她家門口等着她。她們交談起來。儘管她們在北京來往並不密切,但為她們後來的文學交往打下了基礎。她說,丁玲幾年後為左聯編輯《北斗》時,便通過沈從文向她約過稿。(1989年12月與本文作者的談話)當沈和胡大步走向文壇時,丁玲還在默默地局限於她的小小的情感天地。但是,沈從文卻認為,丁玲正是在這種默默之中,在沈、胡及其文學友人的影響之下,孕育着一顆文學靈魂。過分的閑暇使她變成一個沉靜的人,由於凝靜看到百樣人生,看到人事中美惡最細緻部分,領會出人事哀樂最微小部分,海軍學生相伴長時期的一分生活,培養到她的感情,心靈與智慧已成熟到透明如水。她等着寫作的機會,“成功”與“榮譽”卻同樣又在等她!(《記丁玲女士》)丁玲的文學精靈開始飛翔了。1927年秋天,她創作了第一篇小說《夢珂》,寄到《小說月報》,得到編者葉聖陶的賞識,發表在當年的12月號上。同年冬天,她又創作了成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記》。從此,一個女作家應運而生,沈、胡、丁都走上了文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