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是突如其來(2)
我偷偷問她:“要拍多久?”“一個月吧。”秦老師說。“要那麼久?我都不用上學,也不能回家?”“家嘛近,你隨時可以回去看看的啊。”秦老師說,“學習我剛才說過了,你不用擔心,我們學校會安排老師給你補課,你能上這個戲,不僅是我們學校的驕傲,也是我們全青木河鎮的驕傲啊。”“哦。”我說。“對了,你有沒有看到葉眉,聽說她在戲裏演你的老師?”秦老師低聲問我,“她是不是和電影裏一樣漂亮?”“我不知道。”我說。我沒有看過電影,也沒有見過葉眉。我當然什麼也不知道。“記得給我要個簽名。”秦老師走的時候,咯咯笑着對我說。吃過早飯,我被李老師牽到一個臨時搭成的化妝間,葉眉已經化好了妝,坐在一個高高的椅子上,她穿着非常普通的鄉里教師的衣服,但是她的臉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光彩照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有點傻傻地看着她。“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說:“你是藍藍嗎,我們昨晚見過啦。”“我不叫藍藍。”我說。“在這部戲裏,你叫藍藍,所以從今天起你就得叫藍藍。”葉眉從椅子上跳下來,拍拍我的頭說,“快,叫我陶老師,我從今天起叫陶老師了。”她笑起來真迷人。我昏頭昏腦地喊:“陶老師。”“你還要叫我爸爸。”一個渾厚的男聲忽然從我的身邊響起,我轉頭,看到一個中年的男人,他也長得很好看,乾淨,帥氣,正微笑着看着我。後來我才知道他姓程,叫程凡,和葉眉一樣,全國知道他們的人成千上萬。“叫啊。”李老師在旁邊催我。我叫不出口。“該你化妝啦。”就在這時候,有人把我從葉眉的身邊一把拉走,“快,換衣服去。”救我的人是化妝師,他把帶我帶到一堆漂亮的衣服前,把衣服拎起來比劃得我眼花繚亂,化妝師好一陣折騰,才終於把我收拾好了,我被他推到眾人的面前,葉眉第一個叫起來:“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呵。”“是啊,很漂亮很漂亮啊。”一堆人都在附和。就這樣,我正式開始了我的“演藝生涯”。我在拍戲的前三天就愛上了這種生活,葉眉他們老喊累,可是我一點兒也不累。因為我在戲裏不用說話,我被“爸爸”牽着下火車,找房子,找學校,坐在窗邊聽“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話都不用說。導演對我說,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戲就可以了,自閉症的孩子,是不會說話的。我很慶幸兩點,第一點,不用說話,因為我的普通話實在是糟糕極了。第二點慶幸的是:自閉症是病,但不是神經病。我不能讓人家笑話我第一次演戲就演一個神經病。鎮上對劇組非常的支持,我們鎮長還特別把他的家借出來給我們拍戲。鎮長夫人對我也很巴結,稱我為“小明星”,我一去,就給我拿飲料喝。程凡叔叔的小提琴拉得很棒,黃昏的時候,太陽落山了,他站在鎮長家的院子裏拉着小提琴,我的心就有些要碎裂的感覺,在這之前,我並不懂得任何的音樂。琴聲讓我的眼睛忽然變得潮濕,讓我有一種想奔跑的衝動,可是導演一直要我玩玩具,臉上不可以有表情,要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我那時候覺得導演真是最殘忍的人。後來戲演進去了,才開始覺得,自閉症最殘忍,得自閉症真還不如得神經病。我們鎮上有個神經病的女人,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挺甜,有時候我和童小樂到她家院子裏偷葡萄吃,她也不罵我們,還衝我們直樂。可是“自閉”,真的是一點兒感覺也不能有。有一場戲,是拍我走丟了,我一直一直在青木河邊跑,後來躲在了草叢裏,“爸爸”和“陶老師”還有“村民”一起來找我,拚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場戲,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的爸爸和“大嗓門”的繼母,他們是群眾演員,一起跟着喊:“藍藍,藍藍……”喊着喊着就變成了:“小三兒,小三兒……”我聽到導演罵他們說:“是喊藍藍,不是喊小三兒!”他們露出我從沒見過的謙卑的笑容。我蹲在草叢裏,腳開始漸漸地發麻,我看着我一直非常熟悉的青木河,忽然開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是來自大北京的著名音樂家的女兒藍藍,還是一直在這貧窮逼仄的土地上長大的小三兒?這種交錯的幻想讓我窒息,於是我這麼想着,就昏了過去。導演本來就是要讓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過去的。那場戲,導演說我“演”得逼真極了。好在我身體好,恢復得快。當天晚上就活蹦亂跳了,不過葉眉卻是真的發起燒來,燒得很厲害,戲也不得已停了下來,鎮長夫人買了葯,又煨了稀粥來給她喝,我一口一口地喂她,葉眉強笑着說:“藍藍你真能幹。”她不知道,這是我的拿手絕活兒,我五歲起就開始這樣喂別人飯,直到她離去。那個人是我真正的母親,演過這部戲后,我才明白我跟她之間的感覺淡到讓人絕望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