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曾聽見天荒地老(6)
寫給翊君的信石沉大海。
不知道他是沒有收到,還是不屑回信。
劉蓮只能確定寫給江淮的信,他是收到了。
那天,文學社開會,會議結束后,江淮叫住了她。
毫無邊際地說了半天話,他突然問:“你喜歡詩歌嗎?”
劉蓮心裏一凜,故作坦蕩地說:“喜歡啊。
李白、蘇軾、辛棄疾、納蘭容若……很多呢。
你呢?”
他含笑道:“那麼,當代詩歌呢?”
“呀,看得不多,偶爾看看海子、顧城什麼的”
劉蓮繼續裝糊塗。
江淮笑意更深,嘴角輕輕上揚:“那麼……席慕容呢?”
“看得不多呢”
劉蓮硬着頭皮道。
她當然不能告訴他,自己幾乎會背她的每一首詩。
江淮微笑。
他的臉上永遠一副正大光明的樣子,回眸的一瞬,卻狂野性感,讓人剎那心旌神盪。
他說:“她的詩不錯,特別是那首《盼望》”
劉蓮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啊,你收到我的信了嘛”
江淮根本不給她再說話的機會,抬腕看錶:“我先走。
學生會還有事情”
劉蓮喊住他:“師兄”
她喜歡這麼喊他,好似回到武俠小說里。
那些江湖故事中,師兄師妹通常是青梅竹馬的。
他回頭,暮色中,他穿着白色外套,身姿挺拔,笑起來非常豁達,除了他,她此生再也不曾見過哪個男人能將白色穿得這麼英氣。
他說:“有事?”
看着她,好像要看到她內心深處。
她猶豫了一下,說:“沒事”
他走了。
當天晚上,劉蓮回到寢室,坐在燈下翻看席慕容的詩集,第65頁,那首《盼望》。
其實我盼望的也不過就只是那一瞬我從沒要求過你給我你的一生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與你相遇如果能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那麼再長久的一生不也就只是就只是回首時那短短的一瞬很多年後,劉蓮會責怪自己,為什麼這麼傻,初次給他寫信,就挑了這麼一首?字字句句,如同讖語,預示了他們必定無法善終的一生。
而當時,她只是坐着,發獃。
她想,他既然知道是我寫的信,很快就會給我迴音吧?她想着想着就睡著了。
是夜,江淮入她夢中,好像是十多年後吧,他們重逢了,他已年老,頭髮都掉了不少,腰板也不直了,穿着寒酸的衣服,她撫着他的頭髮,落下淚來。
她好難過好難過,她痛恨他的妻子,她想,一個怎樣的女人,有幸可以夜夜擁你入懷卻不加珍惜?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一點半,夜色沉重。
下鋪的林蓼藍又去電台做節目了,不在寢室;韓九月睡得正熟,她下鋪的陳苔蘚竟也不在。
劉蓮翻了個身,再也睡不着,披衣起床,想到陽台上吹風。
門竟是虛掩的,她心一驚,想起入夜前自己是最後一個睡的,她還記得把門栓插上了,這是怎麼回事?她帶着疑惑出門,看到陳苔蘚的背影,立刻明白了,原來這孩子也睡不着,先起來了。
陳苔蘚坐在陽台上,把腳晃蕩在半空中,抽煙。
聽到響動,頭也不回。
劉蓮走到她旁邊,也學着她的樣子,坐了上去。
陳苔蘚說:“小心”
劉蓮衝著她笑:“怎麼,也睡不着?”
“是啊”
陳苔蘚把腳晃啊晃,風從腳下過,很是涼快。
“我夢見江淮了,他過得不好”
劉蓮告訴陳苔蘚自己的夢境。
陳苔蘚沉默地聽着,又掏出一支煙抽起來,說:“我給你講個故事”
她講的是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說是開羅有個浪蕩子用有一座父親留給他的花園,花園裏有一棵無花果樹。
浪蕩子做了個夢,醒后照着夢境的指示出發去伊斯法罕尋寶,途中遭遇了沙漠、匪盜、偶像崇拜者、河川、野獸以及種種危險。
到達伊斯法罕,卻被城裏的巡邏隊誤當做盜賊給抓了起來,並挨了一頓打。
巡邏隊長聽了他竟是因了夢的引導來才這裏的,笑得快要斷氣。
他放了那個浪蕩子,並告訴這個蠢貨說,他自己雖然多次夢見開羅一個花園的無花果樹下埋着財寶,但他就不相信。
浪蕩子回到開羅,在自己花園的無花果樹下掘出了財寶。
“苔蘚,你要告訴我什麼?”
“連城,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你擋也擋不住。
就算不在這裏出現,某個拐角,你就可能會發現奇迹,東方不亮西方亮”
陳苔蘚把煙頭丟到樓下,那一點點紅光,打着旋兒落下去。
沒有風,夜無邊無際。
1999年,4月。
有一對老鼠在月光下相親相愛,陳苔蘚專註地看着,笑了起來。
樓下有個男生送晚歸的女友回來,已經不可能叫舍監開門了,那男生踩着一輛倒霉的自行車,女生踩在男生的肩膀上爬上樓梯轉口。
劉蓮輕輕地碰了碰陳苔蘚,朝那邊努努嘴巴。
也沒有別的什麼話可說,都沉寂下來。
夜那樣靜,可以聽到很多很多清晰的聲音,風的響聲、雲的微笑。
對面男生宿舍樓掩映在梧桐樹葉的那一端,在枝椏間,只看見一個輪廓。
劉蓮輕輕唱起了《海上花》。
反反覆復地唱那幾句:睡夢成真,轉身浪影洶湧沒紅塵,殘留水紋,空留遺恨,願只願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隨,永生永世不離分。
她又想起江淮了,他的樣子,樣子。
看到他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
那些愛,在無數個清晨或者黃昏,盛開,再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