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緣感君一回顧(2)
她從杭州考到這所學校學通信。這個專業是新開設的,竟然只錄取了她一個女生,她就住進別的專業的宿舍樓。同寢室里其餘的三個人也來自於不同專業:中文系的陳苔蘚,美術系的韓九月,建築系的林蓼藍。寢室在三樓,十幾個平方米,床單是清一色的粉色細格子,靠樓梯的房間,每天很早就聽到腳步聲,啪啪地從耳邊響過,那是早起的女生去宿舍樓背後的洗漱樓刷牙洗臉,其中就有劉蓮。她有晨跑的習慣,抱着被子去操場曬,跑完三圈,到食堂吃飯,回來拿課本,找間教室自修。有一次,劉蓮曬在操場的被子被人偷了,她只好弄了一床別人的,反正都差不多。事後心虛了很久,晚上老睡不好,整夜失眠,次日仍早早地起來,黑着眼圈出去晨跑。她是個無論做什麼事都有明確計劃的人。事隔多年,劉蓮還記得那床軍綠色的被子被曬得熱乎乎的,看起來蓬鬆暖和。事實上,它並不溫暖,開學沒幾天,她拆開被套準備洗時,才發現裏面是黑心棉。她在寢室里義憤填膺,建議向校方投訴,要求校方多為學生考慮考慮。意見書是陳苔蘚寫的,旁徵博引,洋洋洒洒寫了幾千字,署名的那一頁跟了幾百個簽名,以挂號信的方式寄到學生處。之後沒多久,學校的廣播裏就播出了這一屆的新生再去領一床被子的消息。聽到廣播,林蓼藍撲上來抱住劉蓮:“親愛的,你可真行!”劉蓮說:“這還得感謝苔蘚呢,她寫得好。”陳苔蘚不在寢室,她問韓九月,“阿九,苔蘚去哪兒啦?”韓九月注視着掛在窗前的那幅差不多完工的油畫,後退兩步,專註地看了一會兒,拿起筆,上前修改了幾處,再後退兩步,又看了半天,頭也不回地回答:“打牌去了。”九月的家境不好,七歲那年,媽媽就死於車禍,爸爸將她撫養到17歲,因勞成疾,在她高考前三個月,也與世長辭。她不得不一進大學就四處接些活干,臨摹名畫,賣到小畫廊里,賺取微薄的酬勞,以維持生活和交納學費。有時她在系裏的畫室里作畫,沒完成的,就帶回來。寢室里因此終日充斥着松節油的氣味。劉蓮走過去,看看她的作品。九月喜歡濃墨重彩地鋪陳顏料,一層又一層,迷幻又俗艷的,就像她本人一樣,爽朗、張揚、毒辣、艷麗。她畫的是西洋畫,肥碩的婦人、白嫩的天使,畫裏呈現出生命力蓬勃的動感和韻味,熱烈而魅惑。其中美婦人讓人愉快地想起一個詞來:禍水。很旺盛豐美的**,非常生動。她把畫架豎在窗戶下的桌子上,退到五步之外,眯着眼睛打量這幅畫,很無所謂地抽起煙來。林蓼藍也走過來,讚歎道:“真好看,阿九,可以賣多少錢?”九月吐了個煙圈,聲音淡漠:“四十。”“天!這麼大一幅,有二十四寸了吧?居然賣得這麼便宜?”劉蓮嚷嚷,“你畫了好幾天呢!”九月的聲音還是很淡漠:“他們欺負我是學生。再說,這只是臨摹的。”“阿九,你不會虧本吧?”九月就笑了:“不會。50毫升的油畫顏料,六元六角五分,油畫布,十五元。我剛好可以掙個手工錢。”林蓼藍就說不出什麼話來,很心酸。其實九月完全可以不這麼辛苦的,只要她願意,放出風聲來,自然會有大把的多金小開前來認領她。可她就是一身傲骨,絲毫不肯妥協。入校第三天晚上,舉行迎新晚會,韓九月這個名字,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校園。她的檔案上,特長那一項里,寫了一個大大的字:舞。立刻被慧眼識珠的導師挑出來,和另外兩女三男在一起排練了兩天,倉促上陣,表演舞蹈。那天晚上,大禮堂里燈火通明,迎新晚會進行得如火如荼。韓九月和搭檔們皮衣皮褲閃亮登場,跳**勁舞,背景音樂是後街男孩的《GetDown》。三男三女站成兩排,台下的人們獨獨注意到前排中間的那個女孩,那樣年輕,捲髮隨着節奏甩動,眉目里是恣意的風情。她的脖子處貼了一種紋身紙,是只妖嬈的蝴蝶,舞蹈的最後,將上衣猛然脫掉,揮在手中,以飛翔的姿勢謝幕。韓九月做這個動作時,坐在前排的觀眾都看到她的蝴蝶紋身一直蔓延到後背上,漂亮的羽翼半遮半露在小背心當中,欲拒還迎的誘惑,台下噓聲四起。還不等晚會結束,韓九月就走了。林蓼藍和劉蓮結伴回來,嘰嘰喳喳:“阿九,你不知道呢,好多人都在議論你呢!”“是嗎?”九月剛洗完澡,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膀上,坐在床上修指甲,不以為然。相處久了,她這種懶洋洋的性格越發明顯,經常曠課、遲到。不知怎地就和醫務室那個慈眉善目的女醫生搞好了關係,叫她嬸嬸,動不動就去拿張請假條回來,借故不上她不喜歡的政治課。然而她又是張揚的,喜歡跳舞,三步、小拉、倫巴、轉三、恰恰,樣樣精通,又伶牙俐齒,參加辯論賽以一敵四,出盡風頭。越來越多的人知道韓九月了,經常有人徑直找上門來,說是要和她交個朋友,她每次都回絕了。那些人不死心,乾脆曲線救國,討好起她的室友來,時不時塞給林蓼藍、劉蓮、陳苔蘚一些小禮物,布娃娃啊,香水啊,浴鹽啊,價格不菲的時尚雜誌啊……都是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在食堂遇見了,也有人殷勤地替她們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