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恰似你的溫柔(2)
陳苔蘚笑了。她不認為自己有才氣,從一開始,她的文章就註定是一種性情文字,不過是有些靈氣罷了。她常認為,在做人處世方面,自己很拙劣,甚至失敗,但沒關係,好歹還是個性情中人,文字也是。她愛球,懂球,樂於其中,再寫下來。她知道怎麼進入自己熟悉的領域並與之親密。她說:“連城,其實我也不是個好例子,不知道該對你講什麼,我只是能夠將自己與足球這種親密向世人炫耀出來而已。”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裏暗嘆了一口氣,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不是你努力,就能辦得到呢。比如,她想學結他。很久以前,她的中學老師問她是否想學樂器,她回答:“書上沒有說鍾子期會彈琴,我就做他好了。”老師愣住了,然後笑了。幾年後,她認識的何漫山,能夠將結他彈得瀟洒動聽。她站在一邊聽,心裏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她的老師早就去世了,她因此常常想起“人琴俱亡”的悲涼,也常常想起俞伯牙“子期不在為誰彈”的哀傷。俞伯牙摔琴,是因為天下之大,知音的人雖然還有,可鍾子期只有一個。但假如先死的是俞伯牙,鍾子期又會怎樣?她很想學結他,可就是學不好,怎麼努力都沒辦法,只能勉強地彈極為簡單的調子,最後只有放棄,她不想他笑話她,哪怕她知道其實他不會。有些事情,當真是乾坤已定呢,正如愛情,並不是只要你努力,對方就會愛上你一樣。劉蓮,她知不知道呢?回到寢室,看到林蓼藍在聽收音機,見劉蓮臉上淚痕未乾,問:“你怎麼了?”劉蓮不說話。陳苔蘚說:“還不是碰到了夢中人?”林蓼藍“哦”了一聲,道:“那為什麼要哭?他不理你?”劉蓮說:“煩死了,乾脆一棒子打死就算了,偏偏忽冷忽熱的。”韓九月回寢室也帶着情緒,砰地把門關上,坐了一會兒,嫌悶,又起身打開。林蓼藍知道她是和何漫山吵架了,也不說什麼,替她支起畫架,釘好畫紙,說:“發泄到紙上吧。”韓九月接過畫筆,不說話,連草稿都不打,惡狠狠地往畫紙上刷顏色。首先是麥田,一大片的,像凡高的向日葵,一點都不明亮的黃色,鋪得那樣瘋狂,中邪似的。接着她又畫了兇狠的血,筆觸凌亂,如同天邊的火燒雲,燃燒得詭異,有着前世今生的絕望。她定定地看了半天,扔掉畫筆,掏出煙。陳苔蘚站在一旁,看到她手抖得厲害,打了幾次火,仍沒能點着煙,走過去,替她點燃。她就那麼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劉蓮以為她不畫了,哪知她抽完煙后,接着畫了起來。她在麥田上,畫了一雙驚惶的眼睛。那眼睛黑葡萄似的,屬於幼小的女孩,睫毛細密,眼裏清亮似水,可它睜得那樣大,好似看到極恐懼極不能置信的事情一樣。就是那種……半夜睡不着覺,打開窗戶,看到一隻白貓無聲無息地貼着屋脊走路,又或者是正午慘白的陽光下,一隻黑貓突然回頭,沖你詭譎一笑,開口說話。它說的是:我等你好久了。就是那種驚懼。一九**年,某個偏遠小鎮發生一宗命案,死者是個年輕女子,衣衫襤褸地仰面躺倒在還未收割的麥田裏,暗紅的血灑得觸目驚心。兇犯逃之夭夭,目擊者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此後她神經錯亂,終日只會說:貓,貓啊。沒有人知道這和案件有何關聯。韓九月小時候喜歡貓,七歲那年,她和媽媽相依為命地生活着,養了一隻黑白相間的貓。有一次,那隻貓兩天沒回來了,九月出門去找,四處喚着貓的名字,咪咪。找了好久,終於看到它了,搖搖晃晃地站在馬路那端,不肯過來。於是,九月想走過去,抱回它。就在她穿行馬路時,遭遇了一場車禍。當年還很罕見的摩托車,飛馳而過。幼小的她,一地的血。車,是從她的耳後碾過去的,一直到腿。所幸,一切還來得及。倘若那耳後的傷,再深一厘米,那麼,就沒有以後了……僅僅頭部,就縫了十四針。醒來時,到處是潔白一片。韓九月說,我要媽媽。和藹的女醫生沉默了好半天才告訴她,為了救她,媽媽不在了。她們說,在那致命的瞬間,是她那披頭散髮、神情獃滯的媽媽,沖了過去,摟住她,向一邊滾去。韓九月怔了很久,哭了出來。又昏迷了。再醒過來,身邊多了個人。他是個英挺的男人,衣着陳舊但是乾淨,望向她的眼神里有巨大的悲哀。他說,九月,我的女兒,我的女兒。他是爸爸,那個拋棄了媽媽的男人,那個令媽媽悲痛欲絕的男人。他說,九月,你媽媽走了,以後,你就跟我們住吧。他手裏有一張小小的紙條。聽護士說,是媽媽在彌留之際,掙扎着寫下的,她生命里惟一的男人的單位和姓名。他說,鈴蘭真傻,為什麼你不肯找我呢。你只想着給我驚喜,沒告訴我你懷了孩子。你後來為什麼不找我呢。韓九月的媽媽未婚先孕,生下孩子。而她愛的男人,對她始亂終棄,留她獨自忍受被逐出家門的孤苦命運,受盡鄙夷、奚落、冷眼、貧窮等種種遭遇。長大后,回憶起童年,韓九月會想到那隻貓。她總疑心那柔弱無骨的動物是撒旦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