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個人的死是對另一個人的懲罰(2)
當時,正是80年代末期,正是中國的文藝界百花齊放、百花爭鳴的時候。我與禾每次見面都用很多的時間談論小說和人生。我們當時談論最多的中國作家,除了一些男性作家,更多的時候是出於我們自身的女性心理角度,談論一批優秀的女性作家。還有博爾赫斯、喬伊斯、卡夫卡、愛倫坡、福克納等等一批外國作家。我們當時的那一種說文學的熱情與陶醉,現在早已時過境遷、一逝不返了。我相信以後再也不會產生比那個時候更富於藝術激情的時代了。那一天,禾慢慢說著,她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開始進入興奮狀態。當我們再次舉酒碰杯時,禾便順嘴引用《方舟》裏的話,說,“為了女人,乾杯。”我笑了。禾的房間有一股獨特的薄荷的清香,這是一種來自獨身女人卧室的純凈的氣味,是一種不含有正常的男女混合荷爾蒙氣場的殘缺的氣味。這氣息像一束濃濃的藍色調的火焰,覆蓋在我周身的皮膚上,並滲透到敏感的皮膚裏邊去,使我身體裏的血液激動地涌流,卻又沒有爆裂的危險。禾穿着一身淺色的衣裙,紫色的裙邊異常艷麗耀眼。她不時地在我的身前身後閃動,像一束不安靜的銀白的月光,佔領着我的視線。這一天晚上她多喝了點酒,顯得格外地激動,滔滔不絕地向我訴說讀《方舟》的感想,我不住地點頭。我們把電視調到最低音量,它只是在一旁做為一種道具背景,在房間裏稀釋着由兩個女人組合起來的某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氣氛。她又向我大段大段背誦伊蕾的詩,……把我鑲滿你的皮膚/我要和你一起盛開/讓我的嘴唇長成你的花瓣/讓你的枝條長成我蓬鬆的頭髮/我呼吸着你的黃色/在萬物中通體透明……禾的聲音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閃閃發亮,每一個字從她的嘴唇里流溢出來都如同一顆耀眼的水珠,滾燙地滴落到我的臉孔上。我說,我也非常喜歡伊蕾的詩。禾得到我的呼應,更加興奮,乾脆拿起手邊的伊蕾的詩集朗誦起那一首在當時極為轟動的《獨身女人的卧室》。你猜我認識的是誰/她是一個,又是許多個/在各個方向突然出現/又瞬間消隱/她目光直視/沒有幸福的痕迹/她自言自語,沒有聲音/她肌肉健美,沒有熱氣/她是立體,又是平面/她給你什麼你也無法接受/她不能屬於任何人/——她就是鏡中的我/整個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個單數/一個自由運動的獨立的單子/一個具有創造力的精神實體/——她就是鏡中的我/我的木框鏡子就在床頭/它一天做一百次這樣的魔術/你不來與我同居……那一天,由於我的某種特殊心境,我有些心不在焉、神不守舍。我一邊欣賞着她的激動,腦子裏地卻一邊不由自主地轉動起另外的事情來。我很想和她說一說我與T的事,想對她說我與一個並不是發自內心愛戀的男人有過的某種關係。她會怎麼想?她會不會把我看成一個不純潔的人、一個壞女孩兒?她會不會不再喜歡我?幾天來我不斷地反省,我發現我其實並不是真的喜愛T這個男人,我對他的嚮往只是因為他傳遞給我一種莫名的**。這**如同一片樹葉,不小心被丟進起伏跌宕的河水裏,水波的涌動擠壓使這片葉子從懵懵中蘇醒過來。它一邊疼痛,一邊涌滿**的幻想和**。我非常想與禾——這個年長於我、使我信賴和依戀的女人交談,使她的經驗化成我的經驗,以她的清晰瞭然化解我的模糊混亂。這個時候,我發現自己是那麼地需要她。我想告訴她,多年來我真正喜愛的人其實是她,我經常懷想她早年對我的呵護和喜愛,想起她對我的親密與溫情,這沉默無聲的情感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日益生長。我不需要別的什麼人介入我的生活和身體。我不知道是什麼使自己陷入了一片糟糕的混亂之中,我不知道怎麼辦?我的願望被勒在懸崖的邊緣,往前一步即是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