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記(四)
新的力量是很容易找到的。河姑的孩子大了起來,雖管他叫”叔叔”,卻是他的骨肉至親。河姑照舊以每年五子的氣力用力地生養着。平白所謂的依靠也越來越加壯大。
河姑生了這許多的孩子,身材樣貌並沒有改變多少。但說話卻與眾不同起來。她會片刻不停地編織着她的稻草,邊和人說著些不知道哪裏來的故事。
”精衛,你知道精衛么?是天帝的女兒呀。她被海水淹死了,就變成一種鳥,每日叼着石頭去填海。什麼?她的嘴巴小?嘻嘻,一天一天地填,海水怕不被填平么?”
”嫦娥——是叫這個名字吧?一個好漂亮的姑娘呢。她偷吃了仙藥,自認為成仙就是大好事。可是如今她自己孤零零地呆在月宮裏面啦。沒有人陪着,沒有家人朋友,這種事情多可怕呀!”
”女媧,是遠古的大神呀。天破了個洞,她就去煉五彩石頭來補天。怎麼不能補呀,什麼破了的東西,只要你本來是完整的一個,都是可以補的可以補的。”
說給孩子聽,也說給村民街坊們聽。聽者說者臉上都有種紅光煥發的神采。平白卻受不了這些故事。他有自己的神、自己心目中的廟宇,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有一日,平白在溪岸邊走,遠遠的看到圓渡和尚,正指着深藍的溪水和一堆村民們說著”精衛精衛”什麼的。平白腦袋一轟,那個獨自緩緩地走在村道上,油稔兒的光撲騰着撲騰着短暫的多年前的夜晚的懷疑又回來,直直地竄到他的腦袋裏邊放肆歌唱。他怒氣衝天地想:難怪我那婆娘整日說著那些不着邊際的故事,想必是從圓渡那裏聽來的。這個賊和尚,必定和那娘們有私情。
平白無法忍受這樣的想法,發足奔到河姑家裏去。這一天河姑正在生她第五十到五十五個孩子,坐在稻草床上,手裏編着稻草,身下用着力,嘴裏很歡快地唱着歌。平白走過去,氣白着臉,很用力地就望她肚子上這麼一腳。河姑呆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頓了頓,就和着她肚子裏的五個孩子一起死了去。
守靈時候,所有的孩子都來了。跪在河姑的屍體前面哽咽着哭。平白坐在河姑屍體旁邊,看所有孩子的臉都藏在各自的臂彎里,那些酷似自己的鼻頭統統不見了,只剩下圓圓的腦袋們,都這麼像圓渡,把他的眼和心都照花了,不由長嘆一聲,道:”天啊!你們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呀?”
待到河姑出殯的時候,村民們照着規矩由四人抬着她的屍體繞着口水村走上一圈,直走到深藍的溪水邊上,突然河姑的懷裏冒出了許多許多青草色的鴿子,撲騰着翅膀往水那邊去了,一隻一隻絡繹不絕,把整個的天蓋了個嚴嚴實實。人們都愣住了,定睛一看,那些鴿子竟都是稻草幻化而成。原來河姑這些年來都再用稻草編織着鴿,如今,它們飛、舞,奮力地向村民們不能去的地方去了,天色頓時暗了下來,溪水沒有了顏色。
人們看了半晌,突然河姑剛滿周歲的孩子大聲地哭了起來,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天盡頭,結結巴巴着說”媽媽……過水……媽媽……過水……”平白過去給了他一個耳光子,天地剎那都靜了下來。只剩鴿子還在飛,從河姑的懷裏開始,向著廣闊無垠的水的那邊,去了去了去了……
歲月也無聲地去,口水村的日子並沒有多大的變化。人們播種、收割、吃飯、睡覺,圓渡和尚把自己腦袋裏的物事陸續教給願意在明通寺盡日逗留的孩子們,平白端着村長的架子在村裡遊盪。人,長的長,老的老。小溪還是那樣,深藍深藍,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無望地隔絕開來。
平白有點年紀了,有時候回頭想想這些年,那條溪水把自己的腳步圍繞成徘徊不止忙碌奔波的圓。他的夢想卻絕對不甘心,成日炙烤着他的心。那祖神廟或許早已沒有了現實的涵義,它在平白心中無端端成了一種象徵,美麗宏大,關涉着平白。
直到有一年豐收以後,平白看着時機成熟了,就敲響榕樹下的大鐘,用無庸置疑的口吻宣佈村子裏要重建祖神廟。他說話的時候雙膝戰抖、語無倫次、眼中全是強有力的狂熱。村民們獃獃地看着他,像聽着個老而不僵的神話。到了真的動工,並沒有多少人去呼應。但平白卻不管那些,人少些就少些好了,有什麼打緊?他也在奮力地干,什麼都身先士卒。他看到自己心中的廟宇一日日長高,心裏是不盡不窮的喜歡。
終於有一日圓渡和尚也到工地去,那天天已經黑了,很爽朗很爽朗的夜色。星星一顆一顆地露出來,正照在快竣工的廟宇上頭。平白獨自一個人在工地上,悠然地躺在一條要做欄杆的長青石上,風很溫柔地從明通寺的方向吹來,平白聽見明通寺里那些學生在讀”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但他躺在他的廟宇上頭了,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心都笑出聲來。這時候他看到了圓渡和尚寬大的袈裟袍的影子,就在他頭頂上端舞着,他很快的站了起來,挑畔似地望着他。圓渡和尚就立在晚風中,當他要說話時,風裏就會傳來他身上微微熏人的香火味道,人心都醉了,恍惚中世里廟裏的事也就這麼一瞬間,都過去都過去,只有時間還在無止境地走,只有最本質的東西才遺留下來。平白心裏終究是矮了半截,看圓渡和尚在祖神廟前前後後繞了一圈,回到他面前說道是:”施主心裏好大的願呀!”平白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圓渡和尚的影子在星光下和平白的影子重疊着,投在石頭柱子上是沉甸甸的長。
那個夜晚平白回到自己家裏,剛躺下沒有多久,突然聽到外頭鼎沸的叫嚷聲。身下的土地蠢蠢動了起來,他一個激靈就向外邊衝去,然而一根橫樑突然襲到他的頭上,他眼一抹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1999年9月26日,口水村地界發生了一場大地震,人畜傷亡無算,房屋倒塌132間。
……
那年的那個清晨,平白已經老去的時候。天才蒙蒙亮,他獨自一人坐在溪水邊上,看深藍的溪水從他的腳踝下流過。他緩緩地回過頭去,口水村躺在他身後,山色青翠依然,鳥鳴達天。村子沉靜如故,阡陌相通,雞犬交聞。有那麼一剎那,他好象看見河姑房子前面晾着的小紅褲衩此刻微然迎風,好象又回到了多年前過水的那個清晨,嗅到那股生氣勃勃的氣息。那麼團白氣始終跟着他,圍繞着他,是上天要告訴他他今生的使命。平白長嘆了口氣。如許往事一觸就滅了,祖神廟已經碎成了短瓦殘跡,平白的手在那次地震中斷了,村子裏再也沒有人把目光投注在平白的夢想上。他把腳用力地跨到深藍的溪水中去。
深藍的溪水順着平白的身體向上湧來,輕膩地晃動着美麗的波紋。平白等待着毒龍的懲罰,他想他的生命必須隨着他的夢想去,聽覺深處是神誕,朝聖,普度嗩吶、木魚、鐘鼓一齊鳴唱的聲音,他的淚絕望地來。
然而溪岸上有人行走,從寬大的袈裟中露出手來扶着眼鏡。那人站在平白的身後微笑了,伸出手要撫住他的肩頭。
也許平白可以看見漫天飛舞的草色鴿子,也許平白可以看見溪水下面深藍的礦石沙礫,也許平白可以看見水這邊那邊人們的笑顏,倘若他的執着從他蒙蔽的心靈里抽身而去了,他可以看見那條小溪,它僅僅沒膝深,十來米寬——很快就可以過去,很快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