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靈歌斯路84號(3)
扶着舉步維艱、垂垂老已的荷琳到對街的一家咖啡店,一段常人只需兩三分鐘的路程,我們花了近20分鐘。在店中坐定后,她說有不少歐美的讀者來看她,但我卻是第一個來訪的台灣讀者。當她知道我因為她的書,而興起了將其翻譯為中文版並已進行撰寫一本描述書店風景的書後,讚許之餘,眼光變得極為柔和,輕聲地說道她的一生因為和“馬克士與可漢書店”結緣而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穫:先是與店員建立友誼,法蘭剋死后,卻因發表了他們的信件而贏得讀者與評論家的喜愛,讓在寫作生涯原本不順遂的她,重拾自尊與自信。這本書信集不僅對漢芙意義深遠,也影響了不少愛書人。一位美國書商因為這本書而對自己的行業更為堅定,並且將書店命名為“查靈歌斯路84號”;有些浪漫的書迷情侶,甚至相約在那個門號前初吻。閑聊一陣后,我拿出5本她的作品,一邊向她解釋因為沒有把握這次真能與她碰上面,所以並沒有把家中的精裝本書帶來,一時間只能在附近書店買到幾冊她的平裝本書,兩人齊聲抱怨起平裝書欠缺質感、難以保存、封面松垮、邊緣又容易折角的毛病後,她還是很慎重地在書籍扉頁上簽名題字。每本書都寫了段靈巧的祝福語,娟秀流利的字跡很難與她遲緩的動作難聯想在一起。我是個有特殊癖好的藏書者,對我而言,一本喜愛的書若是有作者的題獻詞,正如同被加持過的吉祥物般有價值。幾天後,我在另一家書店發現兩本荷琳着的精裝書,立刻將它們買下,並且在離開紐約前與她二度碰面。一則向她道別,再則當然是要她為這兩本書「加持」。這回她吩咐管理員讓我直接登堂入室,進到她那書里經常描述的公寓。眼見老式的打字機、長條型的座椅兼睡床、茶几上她嗜好的馬丁尼與酒杯,一切都很熟悉。當然,書架上有來自倫敦的書,只不過十來坪的小公寓,對於終身獨居的老作家竟然顯得有些空曠。閑談中,荷琳簡短地接了通電話,掛下聽筒后,她說一位朋友每天都會打電話來查看她是否還存活着。由她的神情,我知道這不是一句玩笑話,已經80歲的老人,身體狀況不佳、嘴角時而還不自主地留着一抹口水。但是聽她這麼說,我還是心頭一冷。我對她的印象依然停留在書中所展現的刁鑽靈活。當她在書上題獻完畢后,我翻了一下,背脊更是發麻,書扉上寫着:“致芳玲,冀望快快再來紐約,否則在她成行前,我將死去!”(ToFang-Ling—withinstructionstocomebacktoNewYorksoonorI'llbedeadbeforeshemakesit!)她這個最後題獻,宛如預告自己的訃聞。不到半年,我的書籍出版,而荷琳已神智不清地躺在病床上,不久即離開人世。與她交情深厚的鄰居妮娜日後對我提起,自我離去后,殘弱的荷琳數度向她表示自己覺得油盡燈枯,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她卧病後根本無法握筆,我那幾本書上的題贈應該是荷琳生前留下所能辨識的最後字跡。我總遺憾沒有在她死前親贈我的書,卻也慶幸我們能在她生命的末期交會,一同分享對書、對書店、對書寫的熱愛。我仍舊收藏荷琳的作品,特別是《查靈歌斯路84號》這本書,我就擁有多種英文版本,英國版、美國版、精裝本、平裝本以及舞台劇的腳本。幾乎每到一個書店,只要看到封面、編排不一樣者,我就會買下。許多人不解我何以重複購買內文完全相同的書?我自揣可能是下意識中,希望經由這個搜尋、購買的過程,與離開人世的荷琳依然有所牽連。正如同她曾提過,自己以往越洋郵購的書,其實多半在美國一些書店也都能找到。她卻還是固執地向“馬克士與可漢”訂書,主要是希望藉著信件與書籍的往返,與心儀的倫敦及那些未曾謀面的朋友保持連繫。至於中文版的翻譯,我已打算放棄了。在讀過數十回她與法蘭克的原文書信后,我只覺得無法用另一種語言來為他們發聲。許多時候,時間、空間、語言的相阻,所引發的並非冷淡、遺忘與隔閡,反而可能激起一股更濃烈的思念與懷舊的情感。正如同法蘭克之於荷琳,荷琳之於我,以及查靈歌斯路84號之於所有熱愛書店的人。(初稿於二○○一年三月十七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