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時代》第一章(2)
從此咖啡店老闆夫婦也學了我媽媽,逢人便打聽何處可以覓得妙手郎中。我爹爹溫文爾雅,嗜書如命。莫名其妙地,他居然認為我需要聽他吟哦朗誦,如同我需要打針吃藥般重要。無論我哭我笑,他總在我耳邊“詩云子曰”,或詞或令,或賦或曲。饒是一廂情願,卻也耐心無比。多年以後,他的一位學生回憶起老師平生軼事,仍忍俊不禁,對我說:“你爹爹不但思維稹密,且才情橫溢,一直是我們崇拜的偶象。到了你一歲那年的春節,我們才突然發現朱先生也有凡夫俗子之情!
”那日,學生們去給先生拜年。正值賀詞連篇時,我又哭了起來。爹爹從母親懷裏接過我,一面輕輕拍了,一面誦起《出師表》來。《出師表》誦完,我依舊號啕。那些弟子諸生正在尷尬,爹爹卻笑吟吟嘆道:“我的天兒痛哭不已,正因為她領會到孔明一腔熱血。唉,不容易,不容易呀!
”學生們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強忍半天,終於還是哄堂大笑起來。他們覺得先生委實幼稚,陡然倍感親切了。過完午後,一位江湖郎中來了趟雜貨鋪,提了三斤餅去,留下一道偏方:每晚睡前,先用熱咖啡將我泡上一陣,提出來抹乾,再撲上碾成粉末的酒麴。從那以後,咖啡店老闆的七個孩子就輪流着,天天往我家捧來一大缽咖啡渣。我媽媽買了口好大的鍋,她熬出來的咖啡水,依舊香噴噴的,我被好好地浸泡起來,每每這種時刻,總有鄰居圍觀,並且熱忱祝福。一直到我被全身撲滿酒麴粉,嚴嚴實實地裹在小被子裏,人們便開始散去,父親便開始吟哦……就這樣藥丸針水、咖啡酒麴,病病歪歪地,危危乎乎地,我開始慢慢往高里長。我是先會講話,後學走路的。父母對我,愛若至寶,從來不打不罵。我那爹爹,先為律師後任教員,自是口若懸河,從來教我,都將“為什麼要這樣”或“為什麼不能那樣”講得清清楚楚,道理透徹。無論家中來了什麼客,父親從來都把我放在他膝上,讓我聽他們高談闊論,或是讓我奶聲奶氣昂首挺胸地誦他一闋岳飛的《滿江紅》,不然就是文天祥的《正氣歌》……家裏開着雜貨鋪,我便糖果餅乾盡着吃。一到開飯,已胃口全無,見飯便苦着臉。我是滿街跑着吃飯的,母親端了個小碗,耐着性子在後邊追着勸着,久久才能喂上一口。那時香港還不多見鐵閘,特別我們住的那條小街,人們在大白天連門也不喜關好的。我逐家串,每餐非吃上一個鐘頭不可。後來益發不像話,要從九龍坐渡船往香港來回一趟,才肯吃完一小碗飯。再後來,母親就總在喂飯時給我講故事,這才使我略為收斂。母親講了好多故事,但講得最多的主題,當然是“人拐子”。在所有關於“人拐子”的故事裏,被拐的孩子總是因為吃了別人的東西或跟了不認識的人走,才上當的。而發現上當時,又必是到了語言不通的孤島。母親很怕我被拐走,挖空心思教我許多從人拐子手上逃脫的辦法,以至我能將《童區寄傳》背得滾瓜爛熟,並常常給鄰居小孩複述種種關於人拐子的傳說。到了五歲,我漸漸少於病痛。爹爹開始教我練毛筆,對對子。母親關了雜貨鋪重續她的教書生涯。捨不得送我去幼稚園,便請了個保姆來家,由她追着我喂飯。爹媽上班的時候,我便在家抄抄文章讀讀詩,滿街跑着吃吃飯,講講人拐子的行狀嚇嚇鄰居小孩,自覺日子津津有味,也就不那麼愛哭了。也不知從何時起,頭髮變得又濃又黑,唯是腦後總有一撮白毛。只是我的五官,怎麼也沒法長得舒展,不過,爹媽和鄰居們已大為滿意。媽媽為了我顯得漂亮,連牛痘也往我大腿上種,可她當時萬萬想不到我長大了會那麼喜歡穿短褲。爹媽眼巴巴地盼我長,準備第二年送我入學,然後上中學,念大學,留洋當博士。鄰居們也看好我的前程,等着這條小街出個大博士。誰也料不着,我這輩子偏偏只念了六年書,就失學了。有一天,家中收到一份電報,母親失蹤了兩日,回來后,抱了我只是哭。爹也沒顧上給我的毛筆字畫紅圈,卻大步大步踱着,在他書房抽悶煙。我不明白出了什麼禍事。從那以後,三天兩頭就會有封大陸來信。我家從前是沒有那種信的。信一來,總是媽哭爹抽煙的。又過了三五個月,母親開始頻頻為我添新衣。原本不興串門的爹,下班就抱着我到處轉,讓街坊們高興了好一陣子。終於,母親紅了眼圈問我:“乖天兒,願意去坐火車么?”哎呀!
火車!
那只是我在電影裏見過的東西啊!
天兒興奮之極,也不纏着爹媽抱,又跳又笑地由保姆領着,登上北去的列車。我以為爸爸媽媽要上班,才不跟我一起去玩的。火車日日夜夜停停開開。我先是驚喜,后是習慣,繼而厭倦,但那火車依舊在開。最後,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怖,便開始狐疑地窺視着我的保姆,猜想她定是入了人拐子一夥的。那列火車將我送上了另一條命運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