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漢奸
深夜十點半。
林峰十分疲憊地回到家裏，林鏡華正坐在客廳里等着。老頭子身穿皮大袱，端着一支長長的煙筒，已經抽了一個時辰的旱煙。客廳里烏煙瘴氣，到處都是煙味。
“爸，您還沒休息？”
“這年頭，天天都有槍聲，叫我一個老頭子又怎麼睡得着。告訴我，昨晚你是不是去三號碼頭了？”
“爸，您一個生意人，別管政治上的事情。”
“哼！”林鏡華不滿地瞪了林峰一眼，怒其不爭地喝道：“峰兒，你是個讀書人。給日本人當個翻譯，動動嘴皮子謀個職業，倒也沒什麼好說的。千萬不要犯下血債。血債要用血來還。我們林家從福建漳洲搬到上海已半個多世紀，只有你們兄弟二人，我可輸不起。”
“峰兒明白。”
嘭——大門被推開，林楠一頭撞進來，滿身酒氣，腳下漂浮。看見林鏡華和林峰正閑聊，他停住上樓的腳步，問道：“都快子夜了，你們還沒休息？”
“楠兒，你過來一下。”
林楠是大哥，林峰是老二。林氏兩兄弟，一個是警察局長，一個是憲兵隊的日語翻譯。他們在普通人眼裏都是響噹噹的“人物”，而對於林鏡華而言，又都是心頭之痛。
“爸，什麼事？”
“昨晚半夜三號碼頭的事，你們參與了嗎？”
“爸，你問這個幹嘛？這些可都是軍事機密！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長？”
“放肆！”
林鏡華舉起煙筒，向林楠頭上砸去。
猝不及防！噗的一聲悶響，林楠額頭起了個大包。他竟然習慣性地把手伸向了腰間。這個掏槍動作激怒了林峰。
只見身形一晃，眨眼間，手槍就到了林峰手裏。林峰嫻熟地打開保險，一字一句地吼道：“林楠，你給我聽好了。你要是當漢奸當到連親生老子都不認，信不信我一槍蹦了你？”
林楠沒想到一向斯文的弟弟還有如此敏捷的身手，更沒想到林峰會這樣說話，不由哈哈大笑道：“林峰，你說得好啊。漢奸，他媽的我們都是漢奸！你也比我好不到哪裏去。別以為我不知道，昨天上午，你在憲兵隊的大牢裏一口氣殺掉五名共黨要犯。這些可都是山田隊長親口告訴我的。今天晚上我和他在一起吃飯，他還說你太書生氣，打光了一個彈匣，被血濺了一臉，嘔吐了老半天！今天的《申報》還進行了公開報道。你要不要看一看？”
林楠從屁股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頭版頭條，林峰閉着眼睛開槍，還一隻手捂着耳朵。子彈的火光噴射出來，被美編用特殊記號標記着。有了這張報紙，林峰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講不清其中的原委。
林鏡華沒想到一向乖巧、聽話的林峰，竟然會向中國人開槍。林峰的確開了槍，但殺那些人的真正兇手是山田正峻。這件事，連李進澤那關都過去了，林楠卻把他心頭的傷疤給硬生生地撕裂。
“峰兒，難道楠兒說的都是真的？”
林峰臉上一陣發燒。報紙上的圖片很大，清晰無比。還怎麼狡辯？林峰兩腿一軟，跪倒在林鏡華面前。
“爸，我對不起您老，也對不起那五名死去的犯人。當時山田隊長只是說他們是重犯。再說，山田是想考驗我，我是開了槍，但我故意裝着害怕，把子彈都打向了虛空。後來，那五個犯人，被山田隊長一槍一個，全都殺了。”
“滾！你們都給我滾！難怪社會上傳言，我們林家全是漢奸。看來我們林家要大禍臨頭了！”
有圖為證。林鏡華氣得渾身發抖！兩個兒子都成為鐵杆漢奸，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抗日除奸組織，都不會放過他們。
山田正峻這一招，直接把林峰逼上絕路。要不是林楠把報紙帶回家，林峰還被蒙在鼓裏。
“楠兒，你也過來，跪下！我罰你們兄弟倆跪通宵！沒有我發話，誰也不能起來。要不然，我們的父子關係一刀兩斷！”
林鏡華怒向林楠。林楠極不情願地跪下雙膝，臉上有諸多不服。
“老爺，您這是何苦呢？”
保姆梅姨從房間裏走出來，輕言細語地勸道：“他們都是您的親生兒子，他們所做的事，也是被逼無奈呀。人在房檐下，哪有不低頭？”
“梅姨，你別寵着他們。要不然，連你一起趕出家門！”
梅姨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想當初，她從東北逃荒來到上海，世道太亂，連討飯都沒人施捨，硬是餓暈在林家大院的門前。要不是林鏡華出手相救，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老爺，您老也是花甲之年，彆氣壞了身體。”
梅姨神情複雜地低下頭，不敢再多言語。林鏡華剛站起來，想去二樓的卧室，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一頭栽倒在地。
“老爺——”
“爸——”
現場亂作一團。不一會，林楠和林峰兄弟倆開着車，發瘋似地向一家教會醫院飛駛而去。
閘北的一幢古老而低矮的民房。昏暗的燈光下，坐着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黃傑。另一個年輕人身穿緊身中山裝，濃眉劍目，渾身精幹無比。一看就是武林人。
“師弟，自打峨眉山一別，已是五載有餘。為兄拜託你的事情，還望你考慮一下。再說，你已還俗，早已不是道門中人。要是還去考慮那些迂腐的師訓，實在不妥。”
此人道號玄真子，俗名張少俠。早年和黃傑一起在峨眉山道觀練功習武。為了謀生，張少俠在閘北開了一家張氏診所，專治跌打損傷，被黃傑“碰巧”遇上了。
張少俠面色沉靜地回道：“師兄，想當初上山習武，我們的目的就是強身健體，而不是真刀真槍地殺人。再說，我來上海，是為了尋找失散多年的姐姐。可惜的是，我幾乎把這座城市翻了個遍，用光了所有的盤纏，也沒有找到她。你叫我去殺人，我真的沒興趣。”
黃傑拿出一張《申報》，指着上面印着林峰開槍殺人的照片，怒道：“這位開槍的人，就是林家二公子，在日軍憲兵隊當翻譯。林鏡華還有一個兒子，在閘北當警察局長，叫林楠。據說也是壞事干盡。這樣的漢奸大家庭，難道不該殺嗎？你看到那五具屍體了嗎？那可都是咱們中國人！要是你的親人被槍殺，你還能這樣鎮靜嗎？！”
一連串的質問，張少俠無言以對。
沉默良久，張少俠內心有所鬆動，遲疑道：“師兄，這件事太大，你容我想想，行嗎？”
“這是我們組織給你的報酬。十根金條，買林鏡華的人頭。先給五根。事成之後，再給另一半。”
“組織？什麼組織？”
“軍統。”
黃傑掏出五根金條，放在桌面上。張少俠把金條推了回去，正色道：“師兄，你了解我。我不是殺手，也不為錢而殺人。”
“為了民族大義，你必須干！再說，你已經知道我是軍統的人。按照我們的規矩，你要麼選擇死，要麼選擇合作，何去何從，你自己考慮吧。殺漢奸是為國除害，有什麼不好？”
“師兄，別逼我。”
“不是我逼你，而是你的覺悟太低。你要是多關心一下這個國家，也許你就不會和我說這樣的話了。還有，你把你姐姐的照片給我，我可以發動整個上海地區的朋友幫忙尋找。記住，一根筷子易折斷，十根筷子抱成團。組織的力量是很強大的！三天後，我再來找你。”
黃傑拿着張小潔的照片走了。張少俠的內心掀起驚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