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處的卡爾曼(2)
一次,獲得和一個人討論巴斯克語淵源的機會。坐在湛藍的海邊,暮色中的巴斯克風景一派靜謐。我的觀點,無非盼難解的巴斯克語能追溯到哪種突厥或蒙古語言,聽人講學術界有這麼一說--但是對了一堆詞,個個都對不上。“可是我看見市中心的牌子,erdia。如果-ia是地理後綴,這個詞難道不是和突厥語的‘中央’ordo太像了嗎?”我強調着只知道的一個詞,其實對自己的觀點一點也不打算堅持。沒有erdia哪裏還有話題呢,我只想偷窺一眼巴斯克的心。他們的心裏,也綻開着流血的疤么?語言學家是一個巴斯克姑娘,但她完全不考慮突厥起源的可能性。我想起《卡爾曼》,就提起了這個話題。但西班牙人好像對梅里美沒有太多興趣(這也是一個印象挺深的體會)。只是在問到唐·何塞的家鄉、埃里仲杜的時候,才算找對了話題。“Elizondo?太美了,”她說的時候搖着頭,吸着一口氣。好像眼前的風景跟那個Elizondo不能相比。那不單是美景,還散發著濃烈的香味兒。而Elizondo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我總不能處處走遍。還要多美呢?我不滿地想。在中國我們已經習慣了不毛之地。Elizondo就在那道山裡,凝視着隔開法國的那道深黛色的山脈,我企圖判斷那位安達盧西亞大盜的背景。肯定很美,我想。而且它不會像西海固一樣必須理解才能看見,森林繁茂,它一定美得賞心悅目。不止風景,我判斷那裏的巴斯克人一定更加典型。好像一忽兒我猜到了梅里美的思路,他恐怕曾經沉吟良久。他需要一位底蘊與卡爾曼精神相當的美男子,為了給將要出場的吉卜賽美女配一個合適的伴兒。--怎樣才能達到不是閱讀的、而是一種如視覺如畫面的“匹配感覺”呢?我明白了:淵博的他選擇了巴斯克人。在巴斯克的日子裏,以及後來聽說巴斯克的消息時,我常對這一選擇背後的見識,油然浮起欽佩之心。只是當時條件不允許我過份亂逛;何止Elizondo,即便是邦貝呂納,我也不打算繞道去探訪了。因為安達盧西亞在南部遙遙呼喚。小說的故事,畢竟發生在那片傳奇的土地上。2綠林安達盧西亞就像新疆一樣,需要喜歡它的人,深淺雖然不好苛刻,但心裏要描着一個它的地圖。這張圖,要包括語言和方位,往昔與情調。要知道它的阿拉伯名字叫做阿爾·安達盧斯,它南端的灘頭、著名的直布羅陀一詞、Gibraltar源於阿拉伯語Jabalal-Tarig,也就是陀力格山--因登上它峭壁的陀力格得名。還該風聞過它的幾座文明古城:早期的科爾多瓦,晚期的格拉納達。多少要知道,全世界的旅遊者往巴黎和羅馬跑,而巴黎羅馬人卻往安達盧西亞跑。不信你可以來個小測驗:沒有一個歐洲人不知道科爾多瓦的大清真寺,以及格拉納達的阿爾·汗姆拉宮。應該學得閉上眼,就能看見它荒蕪的風景,臉頰感到熱風的吹拂。還必須喜歡青綠的油橄欖樹林--它是那麼可愛;沒有它,安達盧西亞就是一片荒漠。它起伏無限滿山遍野的、稀疏而神秘的青綠,調和了被太陽曬裂的褐色高原。它是農民的莊稼,是最大的油田。至今在西餐桌上,橄欖油仍是調味品之王。應該知道高原瀕臨地中海,但是氣候酷熱。在整個安達盧西亞的南方大地上,高山溝壑,交錯縱橫。尤其要知道這片土地與阿拉伯近在咫尺。所以,我猜能上溯文明開始的古代--從那時起,走私販子就在通道上奔波,倒賣海峽內外的走俏貨;剪徑的強盜就在山裏隱沒,使神秘的龍達自古出名。站在龍達,或者站在直布羅陀旁邊的阿爾赫西拉斯港口,我時時憶起《龍達的走私販子和他的情婦》。那是小說書頁里收入的一張G·多萊的銅版畫,正巧給《卡爾曼》做插圖。插隊內蒙的時候,同學蔡的家裏有一套整整五十本《譯文》雜誌,他把它帶到了草原。於是它就破舊、殘缺、最終紛失殆盡了;它以自己的消失,豐富了也陪伴了我們逐水草而居的年輕時代。如今想來,它陪伴的是我們懵懂的青春想像。多少年以後,一次我和朋友吹牛,講到當年讀過的《卡爾曼》和那張《龍達的走私販子和他的情婦》。沒想到那朋友找到了《譯文》,複印了那幅銅版畫,把它送給了我。她好像送回來一個--被我丟失了的年輕幻想。於是記憶回到了身邊。再往後,我的興緻全都附着在那張使人中毒的畫上,畫的古風和魅力使我對小說一時淡忘了。那是傅雷的譯本嗎?記憶中特彆強烈的幾句話和我手頭的人文版傅譯不同。比如“直布羅陀是全世界惡棍的淵藪,每走十步就能聽見十種不同的語言”;比如唐·何塞說:“我殺你的情人,殺得手都酸了。”北方來的巴斯克小夥子,就在這片烈性的土地上,打發了他的一生。先是在西維爾;他被一朵鮮紅的康乃馨花擊中了腦門,於是他扔掉了皇上發給的軍裝,蛇街、燈街、跟着他命中的冤家,一步步地上了一條不歸路。我沒有找到蛇街,雖然舊城到處都是蜿蜒的窄巷。應該位於瓜達爾基維爾大河岸上的、喧鬧着四五百女工的西維爾煙廠也不可考了;一個教堂被頂替充數,當了歌劇《卡門》拍成更通俗的電影時的場景。順便說一句,我一直覺得那歌劇和小說不能相提並論,我也不喜歡卡門這個譯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