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雲菓初入朴賢居 南宮尋劍崑崙池(一)
鍍了金的白雲在風中恣意變幻形態,萬丈高空裏,除了碧藍天穹與雲中烈陽,便再沒有什麼起眼的了。
繼續往上看去,幽藍靈道蜿蜒盤旋,似出海戰龍,又如雲隙閃電,盡頭處連着一座無邊無際的懸空陸地,一時間天光也為其所奪,視線也再不能移開半分。懸空陸地前,一座金燦燦大門赫然聳立,與門前廣場互為印證,相得益彰。而此時此刻,廣場上或站或伏數個人影,遠遠望去,一股頗為緊張的氣氛氤氳開來。
南宮明滅周身劍氣飛舞,原本驚怒的臉上神色漸緩,看着遠處伏在雲菓身邊的清麗少女,笑道:“颯爽姿容、翩若驚鴻,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渾然天成,真乃神人也。多謝這位師妹出手相助了,南宮明滅今日承情,若有差遣,只管道來。”
百里煙遠黛一挑,眼睛動也不動盯着十丈外霍天衡,滿是提防神色,嘴裏卻道:“承什麼情?這是我們家小菓,救他是天經地義再正常不過的事,誰要賣你人情了?你又是誰?”
南宮明滅莞爾一笑,聲音不大卻清晰肯定:“我是你這位’雲師弟哥哥’的結義大哥,扶搖山破落子弟,南宮姓氏明滅。這麼看來,說不得百里師妹日後也要喊我一聲大哥咧,嘿嘿。”
百里煙櫻唇嘟起,雪腮泛紅,杏眼帶着一分淺淺薄怒,兩分女兒嬌羞,七分秋波靈動,哼一聲道:“又是師弟又是哥哥的,你這人好沒正經。”她低頭瞧着懷中雲菓,吞吞吐吐,“況且...況且怎麼可能…”她似乎想從少年的嘴裏聽到什麼反應,卻又見他滿身是血,氣息散亂,不由一陣心疼,淚珠又花花淌將下來,抬起頭惡狠狠對南宮明滅道:“你可別把我們家小菓帶壞了,要是變成如你這般油嘴滑舌、輕飄浮躁的登徒子,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南宮明滅哈哈一笑,眼前少女時而似南境瀟瀟煙雨、潺潺泉水邊一支挺拔翠竹,溫婉中帶了幾分驕傲;時而又像北境長於馬背、落落靈動的遷徙牧族,開朗間添了幾分刁蠻,一時心生景慕,不敢再開玩笑,認真道:“二弟那邊就勞煩百里師妹好生照料了。這老道倚老賣老,縱容霍天衡恣意妄為,我還得小心防備。”他也不多說,繃緊全身每一寸肌肉,與面前不遠處的灰白道袍老者爭鋒對峙。
百里煙見他忽然認真起來,年紀雖然不大,道行雖然高深,也僅僅是在年輕一輩弟子中而言。為了雲菓卻敢與門中長老正面衝突,當下心中感激,一邊運轉體內不甚精純的澤兌之炁為雲菓療傷續命,一邊怒目望着霍天衡,冷聲道:“我一知曉拜山結果就匆忙趕來,沒想到你這廝心狠手辣,竟想殺人滅口。我知道北胤師伯一向護短,不過你今天舉動,我百里煙絕不會善罷甘休,定要向上乾院討個說法!”
“好!”南宮明滅高呼一聲,嘴角挑起一抹難以揣度的微笑,諷刺道:“泱泱天下四宗其一,堂堂道家三清上玄,眼前這些個前輩、弟子卻比不上百里師妹萬一。”他忽然一笑,緩緩道:“想來貴派精英潛心修鍊,諸事繁忙,只能尋些不入流的把守山門?”
“你太放肆了,我對你禮讓三分,你倒得寸進尺?”那灰白道袍的老者一聲怒喝,周身金黑二色陡然升起,呼嘯間升騰出一股泠然戰意,瞬間將南宮明滅逼退三步。南宮明滅臉色一變,眼前老者雖然令他厭惡,實力卻強悍無匹,舉手投足間帶着號令空間宣判死亡的威嚴,即便在浩蕩洪荒修真界也是一流好手。
那股氣勢還在攀升,南宮明滅額間汗珠滾滾淌下,腿上一軟,差點半跪下去。他狠狠咬牙,心頭一股無名火蹭蹭竄起,雙拳緊攥,身軀挺直,硬生生接下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無盡威壓。
灰白道袍的老者“咦”了一聲,微微點頭,右腳抬起,向前邁出一步。便就是這一步,南宮明滅只覺得周圍空間都要被碾碎,周身靈力亂竄,血脈幾乎要寸斷。他彷彿置身於穹廬與大地幻化而成的磨盤,心中無力之感愈發明顯,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原來我之於這方天地,竟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忽然他想起慕容歸一曾經說過的話:世間萬象剛者易折,包容之心不知比對抗要來的高明多少。讓自身法體都融入清氣與濁氣之間,宇宙萬物便都彷彿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
他又想起之前被困於三清上玄山門劍意之中。漫天劍意,豈是尋常弟子所能承受萬一?他領悟良久,以性命為賭注放棄抵抗,將自身都化為劍意,方才於萬頃劍雨中求得一絲道家真髓。
萬法相通,他隱約了解自己的師傅於道之一途走了多遠。於是他閉上雙眼,體內運轉起金黑兩種靈力,雖然不純粹,雖然比起八種靈力一同運轉還要弱上幾分,然而他心中在這一刻無比堅定。
於是有金黑兩色的靈力光點從他體內緩緩冒出,在四面八方滔天金色與黑芒中,這些光點是那麼不顯眼,然而卻真真實實的存在。這些光遊盪在南宮明滅周身百骸,細細感悟着空間與死亡,忽然一剎那間,他發現了破碎空間裏的波紋與死亡絕境下的生機。於是他化為空間,隨波而去,化為死亡,追尋希望。待他醒悟過來,只覺得四面的威壓若有若無,竟還帶着一絲溫和。
那灰白道袍的老者一時興趣大起,靈力如潮水涌動。一股絕世威壓霎時間爆炸開來。
天空中忽然傳來一個悠遠樸素,威嚴浩然的聲音。彷彿從遠古就飄蕩在九天之上,又像震懾九幽黃泉的無上真音,緩緩道:“退下吧,後輩晚生做到這一步已經足夠欣慰了,石長老還想動用法則之力不成?”
老者面色一紅,連忙收起周身威壓,飄飛後退十數丈,恭聲道:“掌門師兄言之有理,受教了。”
南宮明滅心中一驚,看來這聲音的主人便是三清上玄院掌門北胤真人了。
相傳百二十年前正邪交戰,北胤尚不是上玄院掌門,然而歷代皆奉掌門為主的鎮派神劍混沌劍竟主動跟隨北胤,相伴左右、不離不棄,一時天下震動,驚為天人。事實證明北胤的確驚才艷艷,當年一戰,身通四極,手持萬劍之君混沌劍,不知剿滅多少邪魔外道陰毒大能,與扶搖山慕容歸一併稱為年輕一代修真雙絕,道家雙壁,風光無限。
而傳說終究不能讓人身臨其境。南宮明滅驚嘆的是北胤從遙遠不知何處傳來的道家真音便輕鬆破解灰白老者一記法則威壓,其中差距一目了然。他不禁心生感慨:“天下四宗之主,果然皆有奪天造化之大能。”
北胤的聲音又悠悠傳來:“上乾院弟子霍天衡,爭勇鬥狠,心境不平,從今日起面壁撫心湖,半年為期,不可再生事端。”
霍天衡臉色陡然一變,卻不敢有半分違逆之心,當下只得咬牙躬身緩道:“謹尊師傅教誨。”
南宮明滅心中輕哼一聲,暗自忖道:“這般心狠手辣殘害同門的傢伙,換作是師傅只怕早就給逐出門牆了。看來百里師妹說的不錯,北胤這老頭兒的確有些護短,日後與他打交道,少不了要提防一些了。”
北胤呵呵一笑,緩緩道:“南宮小友覺得我處罰過輕,是也不是?”
南宮明滅聳了聳肩,也不作聲。
北胤又道:“撫心湖專為懲罰三清上玄院重大過錯弟子。煉體煉心,其中度日如年,異常兇險。尋常人絕不願往。”
南宮明滅心中又哼一聲,“這老頭兒說是處罰,不如說是鍛煉這小子去啦。我就不信堂堂上乾院首席弟子能死在面壁思過途中。這事哄哄別人可以,想忽悠我南宮明滅,只怕還差了幾分。”
然而心中所想也不能直截了當說出來,畢竟天下四宗是一家,扶搖山臨難,當下又有求於三清上玄院,不可將彼此關係弄得太僵。與霍天衡的梁子也只能日後再慢慢討回了。當下撇嘴道:“就按前輩真人的意思去辦,本就是貴派弟子的過失,我一個外人不便插手懲處。”
北胤呵呵一笑,“好,不愧為扶搖山弟子,頗有乃師風範。”他頓了一頓,又道:“石師弟,你去幫雲菓那孩子瞧瞧傷勢。”
灰白道袍老者點頭應是,方欲起身,卻聽南宮明滅道:“我看不必了,還是讓百里師妹儘快帶着我二弟回聽風院讓風尊首醫治吧。這位長老半吊子的澤兌靈力,別耽誤了治療時辰。”
那灰白道袍的老者一時語塞,臉上一紅,冷哼一聲,自言自語道:“初生牛犢,便是這般了……”
忽然一陣傳音入腦,卻是北胤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淡淡道:“石師弟,如今雲菓拜山成功,我也履行當年承諾,允他認派歸宗。你身為護法長老之一,保護弟子是本職,以後針對雲菓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石長老眉頭一皺,傳音道:“可是風師妹她……”
“行了,多說無益,履行好自己的職責才是最重要的。”
“是,受教了。”
北胤微微嘆一口氣,又道:“百里煙,你帶雲菓回去吧。至於南宮小友,還請煩勞石師弟帶路,我會在昆吾三清殿親自迎接。”
二人點頭應是。南宮明滅走到雲菓身邊,俯身蹲下,握着雲菓的手慢慢道:“二弟,你好生修養,過幾日大哥就來看你。待你傷勢好轉,你我二人舉杯共飲,浮一大白,好好為你重返聽風院慶祝一番!”
雲菓微微點頭,動作小得幾乎不能被察覺。南宮明滅知道他傷勢嚴重,繼續道:“好了好了,大哥知道你有話要說,等你傷好了,我們徹夜相談,加上幾隻野味,幾壺好酒,豈不快哉?”他哈哈一笑,卻聽身邊百里煙哼一聲,語氣不滿,“句句不離酒肉,你這人忒也俗氣,沒的辱沒了扶搖山威名。”
南宮明滅壞笑兩聲,反駁道:“二弟做得一手好料理,我這當大哥的卻沒幾回口福,自然每次見面都得享受一番。哪像師妹你,這次人回來了,只怕你二人是日日夜夜,耳鬢廝磨,有什麼好吃的總是第一個嘗到,還不扔幾包狗糧、讓我羨慕羨慕了?”他一臉懊惱,語氣卻是調侃不斷。
百里煙畢竟只是懵懂少女,被他這麼一說,登時面紅耳赤,心中亂跳,忽而又火冒三丈,不想去搭理眼前輕薄男子。她將雲菓背在背後,默念口訣,“錚——”一聲輕吟,從她腰間豁然彈出一柄青光瑩瑩的寶劍懸浮半空。她頭也不回踩將在劍上,便要離去,又聽身後黑衣男子正色道:“百里師妹,我二弟就拜託你們了。”
百里煙冷哼一聲,撇嘴道:“小菓的事就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提醒,我們自會好好照顧他的。”她一語說完,也不等南宮明滅答話,身化一道青煙,如風般消失在雲天之間,只留下了淡淡幽香縈繞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