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神廟義結金蘭 上玄院雲菓拜山(七)
山神廟中篝火熊熊跳躍,不斷給四周寒冷的空氣注入溫暖的觸感。火光閃爍,將不大的廟宇照得明暗分明,南宮明滅看在眼裏,感嘆道:“有光的地方才能看到暗影啊,真是應了那句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師弟在外面漂泊多年,想必艱辛萬分,可曾後悔抱怨過?”
雲菓略微思索,笑道:“師兄算是歪打正着了。其實當年我被迫離開上玄院的時候,師傅是為我物色了一個好去處的,只不過我後來自己離開了那裏,開始漂泊遊歷的生活。至於後悔抱怨,也許曾經腦海中出現過幾次,但最終還是堅持當初的選擇,畢竟這是我自己的道路,怎麼能半途而廢呢?爬也要爬下去啊。
可能我實在太普通啦,從小師傅就沒對我抱什麼希望,可能在她心裏,我只要安安穩穩別給她惹事生非就是最好的了。當年發生‘那件事’之後,雖然師傅留不住我,但還是為我爭得一線機會。如果有生之年我能夠打敗跟我同齡的上玄院弟子,就還是可以重新回到宗派之中的。”他聳聳肩,“大家應該都覺得,我一個不能修道的普通人,一輩子也別想做到這件事吧。”
南宮明滅微微吃驚,心中暗忖,想必眼前少年當年確實做了什麼有悖門派根本的事情,否則以風時雨的實力威望,怎麼可能保不住一個普通少年?他剛欲發問,又怕少年難以啟齒,當下強壓住心中好奇,換了個話題道:“所以師弟就遍訪名師,學了一身上乘功夫,只為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聽風院么?”
雲菓怕他追問,卻聽到南宮明滅隻字不提,當下感激不已,暗暗嘆息,心中自言自語道:“唉,只怕說了也是白白影響我們朋友情誼,徒增隔閡。這天下,難道就沒有誰能理解我的想法、不加排斥么?”想到這裏,他心中隱隱作痛,忍不住抓在胸口衣襟處,臉上又是遺憾又是難過。南宮明滅見狀,一時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持緘默。
過了良久,少年雲菓臉色漸緩,舒了一口氣苦笑道:“是啊,我努力學功夫,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打敗同齡師兄弟,正大光明回到三清上玄院。雖然師傅從來都沒有說不認我,但我知道,只有抓住這一線機會,才能真正和聽風院的家人團聚。”
他攥緊拳頭,忽然又好像泄了氣一般,“可惜我已經挑戰過兩次啦,今年是第三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他搖搖頭,語氣中帶着幾分自嘲,“前輩們眼光果真長遠,任憑我多年苦修武學之道,卻依然沒辦法達成目標。師兄肯定不知道,你昨天三下五除二把雪狼肚子裏跑出來的那怪物幹掉,我心裏真的是一萬個羨慕。如果我能有那樣的力量就好了,如果我能再強一些,也許就可以和師傅他們團聚了......可是我現在一點把握也沒有。”
“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也許我自己都說不清了。定下一個又一個目標,一步一步去實現,哪裏危險就往哪裏跑,哪裏能磨練自身就往哪裏去,多少次和死亡只是毫釐的距離,多少次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少年忽然呵呵一笑,“也許我天生命賤,連閻王爺也看不上。硬生生到現在還生龍活虎的。”
“師弟太妄自菲薄了,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南宮明滅正色,“之前那怪物喚作‘倀鬼’,本來是指被老虎吃掉的人幻化而成的鬼怪妖精,後來這種鬼怪多了,不僅一些強壯的老虎體內經常出現,就連棕熊、花豹、狼這些兇猛的動物體內也都有倀鬼出現的例子。其實這種怪物並不厲害,實力遠遜於你自己殺死的那頭巨大雪狼,是鬼物里很低級的一種。簡單來形容,那頭狼是將軍,而倀鬼不過是它手下的兵卒。你打得過雪狼,卻不是倀鬼的對手,無非是因為那怪物有形無體,乃是由陰森鬼氣和死者的怨念聚集而成,若非修道中人、操控靈力,絕難傷它分毫。”
他頓了頓,接着道:“對於修行時間不長的年輕弟子,我可斷言,那隻雪狼的威脅絕對大於那隻倀鬼。這兩天我仔細觀察,師弟於武學一道天賦極高,你們武學所謂的內力真氣在你體內似乎也極為精純凝練,在我所見江湖人中實屬一流。你此番挑戰,勝算當有兩成。”
他話說完,雲菓吃了一驚,抬頭盯着他,似乎想從他眼裏看出安慰的味道。過了半晌,見南宮明滅神色正經,一絲喜色頓時浮現在那張方圓適中、略帶稚氣的臉上。雲菓心中有些激動,大聲問道:“師兄覺得有兩成么?真的有機會能打敗和我同齡的弟子么?此番去挑戰,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嗎?我之前總是很快就敗下陣來啦。”
南宮明滅苦笑擺手,“你一下問出這麼多問題,叫我先回答哪個才好呢。你別急,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先把你所學的功夫展示一番,我來幫你分析對策。”
雲菓點頭應是,當下跳將起來,提一口氣飄到神廟中間篝火旁站定。眼神忽然一凜,抱拳道:“請師兄指點,佛家絕學金鐘罩。”話音剛落,腳下扎個馬步,體內真氣流轉,雙手一前一後護住周身,一時間全無破綻,給人一種無法攻破這銅牆鐵壁的感覺。
忽然一道靈光自南宮明滅手指射出,徑直往雲菓飛去。雲菓看在眼裏,知道他是在試探自己,當下雙手划陰陽,剛柔並濟便想將這一指接下。想法雖好,現實卻殘酷,兩方接觸的一剎那雲菓只覺一股旁礴如海嘯的衝擊砸來,什麼毫無破綻,什麼立地如鍾,頃刻間便在絕對的力量前被碾碎。雲菓悶哼一聲被打飛一丈方才停下,引以為傲的絕學瞬間被破,心頭大震。
南宮明滅見狀,緩緩搖頭,“明天不要用這一絕學。所謂一力降十會,你這金鐘罩在武學範疇里的確是毫無破綻,可謂最上乘的防禦之法。然而修道中人使用的靈力卻是你們理解之外的一種力量,可剛可柔,變化萬千,你們口中的最強防禦,不過是立在地上給人當靶子罷了。切記不可使用。”
雲菓點頭,滿臉肅穆,又使了一套棍法、一套掌刀之法、一套拳掌互搏之法,分別為達摩棍、摩訶掌刀功、伏魔拳掌分心咒,皆為佛門絕學。
南宮明滅看在眼裏,點頭道:“這三種功法想必在江湖中儘是一流武學,招式精妙令人嘆為觀止,只可惜殺傷力遠不如靈力招式。”他皺了皺眉,問道:“我記得之前你在酒肆里使過一招用筷子傷人,那是什麼?”
雲菓聽他問起,當下在地上撿了一顆碎石,“佛門絕學,拈花指法,請師兄指點!”話音剛落,只見那顆石子自他指尖飛出,裹着一層旋轉不絕的真氣狠狠砸在牆壁上。只聽“砰”一聲,那石子彷彿鋼針,不僅將堅硬的石壁打出一個碗口大的碎坑,更是嵌入三分,想取出來都不可能。
南宮明滅哈哈一笑,拍了拍巴掌,“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他站起身,正色道:“扶搖山也有一指法,相傳便是由你這佛家拈花指演化而來。修鍊到極致,天地萬物,莫不為其所用,沙粒滄海,皆可伏魔殺敵。”他嘴角一挑,“扶搖山這套指法,以周身靈力為媒介,自指尖穴位放出,裹在手中物體上,威力巨大。依我猜想,師弟這一招拈花指,只怕也是將體內真氣打出,裹在石頭上,這才有如此威力,是也不是?”
雲菓“嗯嗯”幾聲,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一臉緊張。南宮明滅見他這般神態,笑道:“既然真氣能打出,能附着在石頭這種外物上,為什麼不能附着在手腳四肢、十八般兵刃上呢?”
雲菓聽他一句話,瞬間便如頭上敲了個大鐘,登時愣在原地,心裏彷彿掀起萬頃巨浪。從來只有內力強弱體現在近身肉搏一說,卻沒聽說過將真氣裹在手腳兵刃上與人鬥爭。蓋因為真氣難以控制,性命相搏、電光火石里又有幾個人敢分出一道不小的真氣?說不得便是既白費功夫,又露出破綻,落得一個兩頭皆空的結果。然而一顆石子因為有了真氣加持,便產生巨大威力,如果真的能附着在四肢兵刃上,說不得便可以讓自身攻擊極大提升。他當下不再猶豫,尋了一根木棍,一邊使出達摩棍法,一邊努力將體內真氣由掌中穴位分出,覆蓋在木棍上。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困難之極。只有當真氣完全覆蓋住兵刃,才能做到自成一體,旋轉不息,達到加持威力的作用,否則只能是白白浪費了真氣。而沒有覆蓋住內力的那部分便如同弱點,一經敲打,還要反噬自身,可謂兇險異常。
雲菓心中一陣失落,搖頭道:“只怕無數前輩高人也想過同樣的方法,只是實戰操作起來太過困難,所以多少年都不曾聽聞過這種攻擊方式。”他嘆了一口氣,接着道:“小弟之前有一福緣,曾在東海日光岩得一老前輩傳功。那位老前輩說我體內經脈走向異於常人,是天下少有能繼承他武學之人。後來見我品行不壞,便將體內一甲子功力強行灌注給我,這才成就了我一身內力。而當今武林,小弟內力雖然不在頂尖之列,卻也所去不遠了。方才我想將真氣聚集在兵刃上自成一體,卻覺得難之又難,依我看來,只怕還需三四倍的內力才能完成。”他撇了撇嘴,“難怪沒有人完成這般壯舉。這世間哪有普通人能活幾百歲呢。”
“不,你這個說法有問題。”南宮明滅搖頭,“人體周身經脈皆蘊含了你們武學人士所謂的真氣或者我們修仙人士蘊含的靈力,只不過靈力弱的人周身靈力稀薄,而靈力強的人周身靈力濃郁。便如同師弟這般,我雖不通武學,卻仍能感覺到你體內濃郁如潮水般的內力。換言之,不是真氣不夠導致不能完全覆蓋兵刃,真氣強弱只能影響到真氣給兵刃加持的效果罷了。”
“舉個列子,以拈花指來說,內力強的人,裹在石頭上的真氣便旋轉如潮,威力不凡;內力弱的人,裹在石頭上的真氣便只有薄薄一層,對威力的提升很是有限。所以我敢斷言,之所以沒有武學人士能走到這一步,歸根究底是你們沒有一套對經脈內力量的控制方法。對真氣運用不佳,導致不能隨心所欲去操控,這才是你們無法將真氣覆蓋四肢兵刃的根本原因!”
如果說之前南宮明滅的話掀起了雲菓心頭的大浪,那麼剛才一番言論便如醍醐灌頂一般,剎那間為給他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一時間震驚、激動、歡喜之色顯露無疑。他高興得狠狠躍起,呼喊道:“原來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所以我從今天起便要好好學習如何控制經脈中的內力,相信皇天不負有心人,總有一天必能將一身內里運轉如意。”
南宮明滅呵呵一笑,“你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好兄弟,身為師兄怎麼可能袖手旁觀呢?”他說完,手指發出一陣柔和的淡藍色光芒,懸空點划,竟是在身前寫起一行行小字。他一邊寫一邊道:“我雖然想將扶搖凌天訣傳給你,但你不是我扶搖弟子,若貿然傳授,只怕愚兄日後再無顏面去見死去的師傅和諸多扶搖山前輩。”他微微一笑,頓了頓,“不過扶搖山數千年來收藏無數,這些收藏被歷代先祖封成靈光存放起來,二十餘年來我也看過不少。我這裏有一篇心法口訣,名喚‘離火吞天訣’,取自千餘年前一個頗為獨特的洪荒修仙大派。之後正邪交戰,該派被屠殺殆盡,只留下獨門心法為四大宗門所共有。”
“這篇心法雖然不屬上乘之列,有些內容卻也可圈可點。更為難得的是其由簡入深、生動形象、又側重於對靈力控制的特點。我思來想去,這篇功法在我看來是最適合師弟的了。等一下待我寫完,你仔細研讀,記在心裏。關於口訣中如何攝取天地靈力加以煉化的部分你不用理會,但是關於如何操控經脈中,已經屬於自己的靈力的那一部分,你須得反覆琢磨。靈力與真氣都是人體經脈中的力量,我相信藉助這一篇口訣,必能對你大有啟發,說不得便能找到如何操縱體內真氣的契機。”
他一語說完,卻見身前少年滿臉淚花。
原來雲菓長這麼大以來,除了聽風院的家人,便再沒有人這般待他了。救他於危難之中且不提起,一路跟隨走來,想方設法開導他,鼓勵他,聽他傾訴,如今不僅處處指點,還用心挑選合適自己的修真口訣、毫無保留傳授給他。想到這裏,少年抽泣不止。他忽然雙膝跪地,聲音顫抖:“雲菓一不跪天,二不跪地,三不跪三清上玄院掌門師伯。然而除了聽風院家人之外,南宮師兄卻是唯一一個叫雲菓心悅誠服之人,更是除了聽風院之外唯一一個叫我感受到真摯親情的人!”他深深叩了一首,語氣堅決,“這第一叩,因為師兄青年有為、守護一方百姓平安,雲菓心中深為欽佩。”他又叩一首,“這第二叩,因為師兄為人磊落,浩然不羈,雲菓心中深為仰慕。”然後他又叩一次,“這第三叩,因為師兄待我如兄如父,全心為我,毫無遮掩,雲菓心中深為感動。如此三叩首,聊表師弟心中難以言語的情感!”他一段話說完,肩膀也顫抖不已,淚水止不住滾落,打濕了胸前衣襟、滴在身下青石地面上。
相處時間雖然不長,南宮明滅卻已然了解身前少年的心性。他也不阻攔,也不將他扶起,只繼續寫指間心法口訣,如此過了半晌才終於將完整一篇‘離火吞天訣’隻字不差印在了空中。
他長舒一口氣,心頭似乎下了什麼決心,走到雲菓身邊,身子緩緩往下,雙膝而跪與雲菓並肩。他面色堅毅,語氣肅然,“師弟說佩服我的人品,卻不知道我也敬佩師弟的心性。如此赤子肝膽,耿直天然,在險惡江湖中漂泊多年,仍不能泯滅你一顆真摯童心,‘驚為天人’四個字,便是我對師弟你的印象了。”他側頭,目光與雲菓對視,抱拳道:“如若師弟不嫌棄,南宮明滅今日願與師弟義結金蘭,日月在上,天道為證,從此榮辱與共,肝膽相照。”
雲菓怔了半晌,醒悟過來,心中歡喜不能自己。當下抱拳,正色道:“我雲菓願與南宮師兄義結金蘭,日月在上,天道為證,從此榮辱與共,肝膽相照!”
他一語說完,兩人相擁大笑,雲菓直拍了拍身邊青年男子的後背,大聲喊了一句:“大哥!”南宮明滅哈哈一聲,也重重回拍他的後背,應了一句:“二弟!”二人心中感嘆,欣喜。感嘆人生百變,多姿多彩;欣喜今日結義在此,從此世間多了一個好親人、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