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山神廟義結金蘭 上玄院雲菓拜山(三)
正是三月末梢時節,氣溫略有回暖,卻仍止不住高寒地區大半年飄雪的情形。天澤城坐落在這距海面千丈高處,倒也難為了城中幾萬百姓。
一條清晰的官道從天澤城東門向遠方蜿蜒而去,這是三座城門裏最熱鬧的一條。而與之遙遙相對的西門卻罕有人煙,一條被皚皚白雪覆蓋只隱隱分辨出痕迹的小路伸向更高的大山深處。抬頭望去,極目里雪盤霧繞,風詭雲譎,叫人讚嘆不已;藍天裏巨峰相連,高低錯落,讓人肅穆非常。
夕陽時分,紅彤彤圓日隱現在山間雲中,撒了一地冷冰冰的赤霞,直將大片雪原也染了色。此處是天澤城西邊八十里處,趟過幾條融雪的涓涓溪流,便來到了這裏。地勢又高了數百丈,諾大一片松葉林在風中輕輕搖晃,漾起一層層難以察覺的林濤,時不時簌簌落下幾塊積雪,發出寂靜山間少有的聲響。
好一片林海雪原!
一個青色身影從廣袤雪地走進林中,步履穩健卻略帶急切,臉上掛着一絲不安,卻是不久前才在天澤城裏大顯神威的少年雲果。他踩着一地碎雪,片刻也不停,自言自語道:“什麼破林子,仗着兄弟眾多擋在我面前。”他邊走邊胡亂指着身旁雪松,撇嘴哼道:“你,你,還有你,真豪傑不會持強凌弱,以多欺少,你們這幫榆木疙瘩,擋了爺爺回家的路,該打,該打!”他環顧了一下四周,辨了方向,深一腳淺一腳繼續前行。他內力雄渾深厚,奈何林深雪急,行走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太陽已然落山,這極西北之地剎那被夜色包圍,萬山伏眠,四野沉聲,八面儘是雪地松林,寂寥悠遠,一時間安靜得沒有半點聲響。
“嗷嗚——————”忽然一聲凄厲狼嚎在耳邊炸開,雲果眉頭一皺,步伐抖了兩抖,心中暗道:“果然有雪狼……不過須菩提箴言,渡劫成聖,一路坦途又有甚麼意思?這幫畜生正好給我暖暖身子。”他哈哈一笑,雙腳穩穩踏在雪地中,真氣自丹田發出從,笑聲里吐將而來,滾滾如潮也似,直將附近松樹撩得東倒西歪。
這般笑聲如波浪掃過,林子裏安靜了半晌,少年卻不喜反憂。他本想震懾藏匿於樹林中的雪狼,若群狼驚慌逃竄,必然驚起一片聲響,然而周圍只有可怕的寂靜,想來是沒有起到效果。他暗暗心道:“只怕是一群餓極了的凶狼。”當下提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絲毫大意。
果不其然,又過了半晌,四面幾個方向都傳來了極其細微的“咯吱”聲,像是甚麼東西踩在積雪中。黑暗裏突然冒出十幾雙綠瑩瑩的眼睛,在夜色下散發出幽幽貪婪凶光,與頸間低沉的嘶吼搭在一起,直叫人心中發毛。月色透過雪林灑了一地素白斑駁,雲果放低身形四下環顧,十幾頭雪狼赫然將他包圍起來。他用餘光打量着兩邊,眼睛卻動也不動,死死盯住前方六七丈外的一頭高大雪狼。只見這匹雪狼肩寬一劍,高五尺有餘,長嘴眥開,血目青牙,渾身毛髮油油反光,與周圍一眾骨瘦如柴大相逕庭。只聽它輕嗷一聲,十幾頭雪狼就勢撲來,身如飛箭,爪似利刃,兇猛異常。
那一邊雲果腳步輕移,以樹為屏,環繞遊走於雪松四周,藉助地利來回周旋。他體內真氣洶湧,匯聚在手腳四肢。他腳下沉穩不亂,手中拳掌角度刁鑽、勢大力沉,總能在出其不意的空檔將撲過來的雪狼凌空打飛幾丈之遠。這般守中帶攻,雖然身上被抓破幾道口子,卻也有數頭雪狼喪命在他手中。雲果越戰越勇,一時豪氣衝天,哈哈笑道:“我的乖乖,知道爺爺晚上沒吃的,送了這麼多狼肉與我,生怕爺爺餓着么?”他話音未落,變拳為爪,五指帶着一聲龍吟爪去,硬生生扭斷了一匹雪狼的脖子。那畜生掙扎幾聲,轉眼沒了氣息,雲果一聲大喝,竟將它從后提起,整匹雪狼被舞得跟鐵棒一般,劈、砸、掃,撩,一時間大殺四方,作勢又取了幾條性命。餘下三四頭見雲果神勇無比,心中恐懼,紛紛後退,不敢再上來送死。
便就在這時,一道碩大黑影從月光里閃過,快如驚鴻,轉瞬即逝。雲果吃了一驚,後退三步。只見那頭雪白的丈余長巨狼狂嚎一聲,撲在剩下雪狼身邊,一咬,一掃,一掏,只片刻功夫便將其餘雪狼紛紛擊斃,又撕下幾大塊淌血的狼肉,津津有味吃了起來。
雲果見狀,微微失神,終於明白為何群狼之中獨有這一匹壯碩無比,毛色發亮。當下指着巨狼喝道:“好你個孽畜,居然連自己的同伴都不放過,兇殘成性,冷血無情,看小爺今天怎麼收拾你!”他說完飛身而起,劈了一根手腕粗細的樹枝,凌空掄圓,便要砸在巨狼身上。那巨狼頗為狡猾、不去硬接,四肢發力向旁邊閃開,忽然轉身一條碩大狼尾揚天掃來,與雲果手中樹枝打在一塊。只聽“噼啪”一聲,那樹枝竟被掃成兩節,鐵鞭一般的巨尾抽在雲果胸口,直將他打飛了兩三丈距離。待他落地後退十餘步、踩了一地齊膝的大雪方才緩住身形,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血,似乎是受了內傷。然而他畢竟少年心性,哪肯服輸,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乾嘴邊鮮血,嘿嘿笑道:“好你個乖乖,我這正好胸悶,你卻是來幫爺爺活血的么?”心中又思忖,“這孽畜牙如金鉤,爪似利刃,尾巴又像一根揮舞自如的大鐵鞭,須得一把兵刃在手,方能不落下風。”他暗嘆一口氣,又自言自語道:“也就是我這麼沒用,換成師傅師兄,就算是百里在這,消滅這孽畜只怕也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轉念一想,又道:“存在即合理,世間萬般,又哪有人樣樣精通?我雲果雖然愚鈍,卻不代表我處處都愚鈍,拿別人作榜樣可以,但與別人作比較,卻是大大的不該了!”
他精神一振,撇見不遠處碗口粗細的雪松,一把跳將過去,伸手在樹榦上拍了幾拍,笑道:“便是你了!”當下真氣流轉,四肢發力,就要將樹連根拔起。巨狼似乎知道他意圖,喉嚨里低鳴陣陣,幾步撲將上來,要將眼前少年撕成碎片。然而雲果卻不閃避,腿下扎了個馬步,騰出一隻手,鼓起全身十二分真氣,就勢劈出一記掌刀,“哐啷”清脆一響,電光火石便與那巨狼雙爪劈在一起。這一下掌氣如潮,滔滔不絕,內力渾厚沒有半點虛浮,硬生生將對方擊飛了幾個身位。他手掌顫抖收回,與狼爪接觸的地方裂了個大口子,卻依舊咧嘴笑道:“你這大塊頭太也不中用,白瞎了受之父母的一副好身板!”他一邊說著,全身上下一齊用力,竟將那株雪松連根拔起,一時間手提大樹,背光而立,只投出一個挺拔身姿,風雪中直叫人呼吸一滯。
大樹在手,雲果轉守為攻,雙臂擎着樹榦,一掃一劈都皆千鈞之力。那巨狼也是身經百戰,在揮動樹木的招數僵直空隙中四處閃躲,伺機攻擊。大樹在雲果手中彷彿一根達摩鐵棍,撩起片片飛雪,人與棍相合,棍與人呼應,時而輕靈,時候厚重,不用說深諳江湖一流棍法精要。而巨狼雖然招數不多,來來回回只咬、撞、撩、掏、掃幾下,卻勝在體型巨大,力量驚人,生命力頑強。一連被雲果砸了十數下,卻依舊不顯頹勢,一頭撞在雲果身上,直教少年頭腦一炫,一陣金星亂飛。雲果輕哼一聲,步子原地劃了幾個圈,忽然身法飄忽不定,每一步都如羅漢點地,速度雖然不快,卻往往能化險為夷,端的是詭異無比。
他繞着巨狼來回飛掠,手掌拍在松樹榦上,指尖輕彈,將那些落下的乾枯堅硬松果順勢擊打出去,每一個都如離弦飛箭,裹着一水兒旋轉的真氣砸在巨狼周身。那巨狼瞬間吃痛,便要發作,赫然發覺全身沒了力氣,一步一撲都異常艱難。原來這雪狼雖然與人體大為不同,卻仍有周身經脈,穴位數百,雲果縱然摸不清穴位的準確位置,上上下下數百松果齊發,一波攻勢下來也總有幾顆能正中目標。只是這一套招數使將出來似乎頗為耗費真氣,方才血戰群狼還處變不驚的從容少年,不過這半晌功夫便滿頭大汗。他口中微喘,面色潮紅,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
照常理來說,敵方弱勢,應該乘勝追擊,一鼓作氣。而雲果卻異常謹慎。他心中暗道:“這畜生極為耐打,我若一時半會兒不能取它性命,只怕緩過勁來,便要與我兇狠廝殺,絕地一撲卻也不是鬧著玩兒的。不如我以退為進,先立於不敗之地。”這般想着,他微微點頭,四下里看了一圈,瞥見百丈外一顆碩大雪松,當下便有了主意。
只見他立在雪中,撿了幾顆堅硬松子,送出一顆打在巨狼頭顱上,哈哈笑道:“我的乖乖,你看你路也走不動,腿也蹬不直,直比我隔壁小娃養的黑狗蛋子還沒用。徒有一副紙糊的光鮮面孔還可看得,不如隨爺爺下山賣藝,人家耍猴,我來耍狼,就怕觀眾不買賬,說我喚了一條大狼狗。”
他嘿嘿直笑,眼裏流着幾分狡黠,那巨狼看他面目神情,登時凶性大發,哪裏還忍得住?當下拖着不聽使喚的龐大身軀連抓帶嘯,便要撲來。雲果拇指從鼻尖上撩過,咧嘴一笑,手腕轉動,大樹后發先至劈將在巨狼頭上,接着後退十幾步,轉眼又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那巨狼狂嘯連連,奮力追來,雲果轉身便跑,直往百丈外的巨大雪松奔去。這般過了十幾息功夫,巨狼身體微微緩過來,速度也越來越快,雲果心中嘆道:“還好沒有硬碰硬,不然這一會兒功夫,鐵定是砸不死這畜生的。”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大樹,提一口氣,身子一輕,飛到枝椏上,離地三丈有餘,戲虐地看着樹下巨狼。
那巨狼瞪起一雙血紅的眼睛,牙齒間淌着口水,喉間嗚嗚直響,整個身體都弓了起來。下一秒它發力上跳,血盆大嘴拚命撕咬,卻依舊差了幾尺距離。雲果見狀揮起手中雪松便是一記兇狠劈砸,直將巨狼砸得一聲哀嚎,摔將在地。那雪狼落地緩了半晌,繼續上跳,雲果也不客氣,運轉起體內真氣便砸去。如此又砸了三四十下,那雪狼哀嚎不已,眼中兇狠與凄厲交纏,長嘴中吐出數口鮮血,後腿一軟,支撐不住,順勢便趴在雪地里,伏着腦袋,耷着耳朵,渾身顫抖,似乎已經筋疲力竭。
樹上的雲果瞧了它半晌,見它似乎已無再戰之力,心下微緩,“好畜生真難對付,這幾棍子隨便一次劈在人身上,哪有不皮開肉綻還能站起來的?我先後砸了只怕有六七十下,這才取勝,生命力頑強如此,卻不是我人族能媲美。”他長舒一口氣,擦了擦滿頭大汗,背後已然被汗水濕透,一陣夜間冷風刮來,直打了個哆嗦。他從樹上縱身而下,走到雪狼身前一丈,對着它道:“生死由天,六道輪迴,這輩子多行善果,來世說不得便有天大福緣。人也好,畜生也罷,妖也好,精怪也罷,眾生平等,你這廝雖然凶頑得緊,我還是放你一命,往後須得好生反省才是。”
他一語說完,便要轉身離去。忽然背後一陣血腥熱氣噴來,他心頭暗道“不好!”,來不及細想,飛身往前滾了幾圈,回頭看處,那匹碩大雪狼遮天蓋月也似撲將而來。雲果臉色一變,整個人還躺在雪地上,只能單腿側踢,堪堪閃過這一撲,那碩大狼爪從臉邊兩三寸劃過,好不兇險!
雲果雖然驚了一身冷汗,卻不慌張,眼前孽畜已是強弩之末,不復當初勇猛,當下壯起膽子,單腿點地,翻身騎上巨狼後背。他體內真氣滾滾如潮,就勢涌到雙手之中,霍然一聲龍吟虎嘯傳來,只聽他怒喝一聲,雙手五指屈伸成爪,狠狠插進巨狼背部。口中厲聲道:“你這廝太也不識趣,非要弄得你死我活才罷休么?天地為證,雲果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我敬你一聲狼兄,死後可別找小弟的麻煩!”話音剛落,他雙手真氣暴漲,用力一扯,竟硬生生將那雪狼的背部撕開一道三尺大口,一時間溫熱的血液漫天飛灑,染紅了少年一身青衣。那巨狼只覺得背部被人撕裂的痛,一時四肢狂跳,翻轉身體,仰天長呼,凄厲萬分。雲果騎在它背上,雙臂深深陷進巨狼背部,死死捏住那條碩大堅硬的脊梁骨,不論巨狼如何翻滾,就是不鬆手。只聽“咔嚓”一聲,一根比碗口還粗的脊樑竟被他掰斷,硬生生扯將出來。月光下,只見一個少年騎一匹碩大白狼,背後裂口戳出一截白色脊樑,煞是恐怖。
巨狼伏在地上,七竅流血,氣若遊絲。又過了半晌,嘴裏已然沒了溫度。雲果長呼一口氣,跳在雪地上鞠了一躬,沉聲道:“狼兄走好,下輩子可別為非作歹了。”一語完畢,他一屁股坐下,喘氣自忖:“這才走了八十多里路便遇上麻煩精疲力竭了。今天須找個好地方休息,趕明兒養足了精神,再行出發。”他暗自點頭,便要起身,忽然異變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