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鯉魚去3(1)
曼是個過氣的芭蕾舞演員。她曾是全省最大的歌舞團的當家花旦。曼就是在那個時候嫁給了璟的爸爸。爸爸是歌舞團的編導,他們曾經一唱一和非常和諧,郎才女貌被傳為佳話。可是歌舞團後來每況愈下,最後終於解散了。曼和璟的爸爸都失去了工作。有段時間他們都待在家裏,從日出到日落,面對着面,爭執埋怨便從無休止。他們痛斥對方沒用、懶惰,賴在家裏不肯出去工作。兩個人就像在不緊不慢地拉鋸,終日都處在不能平衡、一觸即發的狀態下。那樣的日子終於被他們過膩了。他們都走出了家門。曼每個夜晚去舞廳跳舞,她從下午的時候開始打扮,她的衣服雖然多,可是大多已過時,所以這很容易讓她變得心情沮喪,大發脾氣。曼在鏡子面前一件一件換衣服,每次都不能滿意,只是等到快來不及了,才勉強選出一件花哨的裙子,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頭髮盤好,在臉上搽粉和胭脂。口紅細緻地塗上兩遍,最後急匆匆地蹬上她人造革的劣質高跟鞋從大門裏衝出去。璟的奶奶必定會在曼走遠之後,顛着小腳跟到門邊去罵她。她是這樣地痛恨她,可是她又是這樣地害怕她。她害怕曼會徹底離開這個家,保持家庭完整的觀念始終根深蒂固地留在老人的頭腦里。曼出去跳舞的時候,璟的爸爸就會招人在家中熱火朝天地打麻將。璟的奶奶和小小的璟呆在不到十平米的裏間,外間便是麻將桌,璟的爸爸和他的“戰友們”。璟的奶奶到了吃飯時間就準時走出去給這一大屋子的人做飯。她會把璟和自己吃的飯端進來,放在一張很低很低的小桌子上,她和璟各坐在一端吃。璟的奶奶是個胖子,每次在小桌子旁邊坐下都非常吃力。先把一隻手撐在地上,然後身子慢慢偏下去,直到碰到地,才騰地一下,整個壓在地上,兩隻腿向桌子外打開。有一次她坐得太急,兩隻腳打開的時候碰到了桌子,竟然把桌子踢翻了。滾燙的綠豆稀飯把她的腳燙傷了。璟永遠記得奶奶那一刻的表情。她那滿臉的皺紋像暈開的湖面一樣,向四周推開波紋。奶奶嗷嗷地叫着,伸出皮肉鬆懈的手臂去夠她燙傷的腳。那是一雙命運多舛的腳,年輕的時候被布裹得窒息,一日不得停歇地走路和奔波,年老了也沒有疼愛的孩子給它一盆溫暖的熱水作為撫慰,現在在滾燙的稀飯下面像無處藏身的兔子,終於感到了要走到盡頭的悲愴。是的,璟記得那天,滿桌子的飯菜灑在地上,奶奶的腳腫得那麼大。她坐在地上哭,像個被丟棄的小孩子,錯愕地抬起頭尋找自己的親人。璟從桌子的另一端很快地爬過去,奶奶的手終於夠到了璟,一把抱住了她。璟因為恐慌而顫抖,卻忘記了哭泣。奶奶緊緊抱住她,雙手那麼死命地抓着她。可憐的老人,眼淚和鼻涕一起淌下來,粘在女孩的臉上,衣服上。她嗚嗚地哭,嘴裏說著含混不清的話。過了很久璟才把那幾句不斷重複的話聽清楚,奶奶說她走了誰照顧她的小孫女兒呢。那是一種多麼無助的恐慌啊。那時候奶奶知道,她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然而對於自己再也無能為力的事情,卻是如此地放不下。璟今生今世永遠都會記得奶奶那一刻的樣子。璟抓着奶奶的手,安慰她說,我會快快長大,自己賺錢,給你買鴨絨被子和緞面刺繡的對襟棉襖。奶奶哭得那麼凶,璟忽然很慌張。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奶奶哄得好起來,怎麼才能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兌現這承諾。她只是想給這可憐的老人一些可以溫暖和保護的物質。奶奶應該很需要在寒冬的夜晚緊緊護住身體的鴨絨被,她很需要一雙舒服的帶着棉花裡子的布鞋來保護總是受傷的腳。璟想變成一個富翁,把這些一一送給奶奶。她們可以一起離開這個糟糕的家,再也不需要生活在這個日子過得唯唯諾諾的屋檐下。可那是多麼遙遠的理想,就像飛機要經歷太久的升空過程,奶奶終於也沒有看到這飛機在天空上的飛行。璟十歲那年,奶奶死於心臟病。她死的時候腳上的燙傷還沒有好。那燙傷似乎是一個楔子,傷疤一直沒有好,越爛越大,她的身上充滿了腐肉的味道。她漸漸幾乎不能站立和行走,可即便是順着牆壁勉強地移動,她也要去做飯給她的兒子和他那些砌長城的戰友。那日她靠在爐灶旁邊剝蒜。鍋里放了油,油一點一點變熱,沸騰起來,可是她沒有再把蒜丟下去。她心臟病忽然發作,倒在了爐子旁邊。那個時候璟還在學校上課,她的爸爸就在旁邊的房間裏打麻將,全然不知。油鍋里濃煙滾滾,轟的一聲燃起大火,很快就引燃了奶奶身上的衣服,可是奶奶那像鬆軟的雪堆一樣臃腫的身體毫無反應,無知無覺。她永遠是可以承擔和忍耐痛苦的女子,即便是到了最後一刻。等到璟的爸爸聞到煙味跑進來,廚房裏已經滿屋濃煙,火苗亂竄。眾人一番忙亂,撲滅火焰后,璟的爸爸看見他媽媽躺在爐子旁邊,煙熏火燎的臉上平和安然,毫無痛苦狀,像是一塊浸滿油漬和污穢的抹布。那天璟和平日一樣,放學后獨自悠悠蕩蕩,慢慢走路回家。路過賣麻辣燙和棉花糖的小攤,她當然看到了剛剛出鍋熱氣騰騰,墜着紅色辣椒末的麻辣燙,她也看到了像朵美好的雲彩一般從她眼前漂浮而過的棉花糖。可是她沒有錢,一分也沒有。璟只好安慰自己說,我才不希罕吃那些,我要趕快回家去,我奶奶已經做好了好吃的晚餐等着我,或許還有我最喜歡吃的蘑菇和帶魚。她也看到了賣童裝的小店門口擺着很多衣服,因為臨近兒童節的緣故它們在優惠展銷。那裏已經圍滿了媽媽們,她們拎起一件一件的荷葉邊小裙子,大翻領小碎花的襯衫仔細地審視,有時還回身拿到她們身後跟隨的小女孩身上比一比。璟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她穿了一件很硬的深藍色的確良襯衣,襯衣袖子和身子都很長,一舉手一投足彷彿是個戲院裏唱大戲的小跟班。灰色的褲子非常肥,布料已經洗得沒有了顏色,透着風,走起路來像兩隻逛來逛去的面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