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已乘鯉魚去46(1)
那是一段令璟終生難忘的回憶,它在時光的激流里沉澱下來,宛若小小的碎鑽。當璟穿行於夜色,它們就是天幕下陪她一段的燈。她記得從昆明到大理馬不停蹄的火車。她記得洋人街角的唱片店和賣唱片的羞澀女孩。她記得洱海邊那片小小的房子以及賣烤魚的小攤。她記得西藏酒吧里的奶茶和賣梔子花的老婦人。她記得在麗江的一個夜晚喝過一種叫做麗江小妾香的酒。她記得令人沉醉的蒲達吧音樂和唱片封面上穩重的大佛。她記得他們買下的木雕小人兒,是對穿納西族禮服的夫婦,一人一個。她記得他為她買下的納西族老婆婆手工製作的草鞋,上面有個刻着“福”字的銅錢。她記得小酒吧的篝火,他們飲酒之後依偎着睡著了。她記得午後那個有樂隊的小酒吧里,他們看見她的眼淚,就彈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而她的男子便在她耳邊輕唱起來。她記得在青年旅社的留言板上,他們尋找旅伴的啟事。她記得他們在海子書店買下的手繪地圖以及再生紙本子。她記得,她記得。璟很難想像,倘若那時不是沉和帶她離開,後來她會淪落成什麼樣。精神脆弱,目光獃滯,整日靠那白色的解憂藥片度日嗎……璟簡直不敢想像。他們坐飛機到昆明,又坐火車去大理。在從昆明去大理的火車上,沉和攬着璟,輕輕地告訴她:到了大理,生活會變得簡單起來,我們每天可以只是聽音樂,睡覺,散步。或者我們可以在那裏開一間小酒吧或者小書店。沉和想着,就笑了,問璟:你說我們開哪個?璟說,都開,白天呆在書店,晚上呆在酒吧。沉和笑着說,不行,你是去曬太陽的,不可以一整天呆在屋子裏。那時璟在發燒,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冷靜了。她很累,想睡覺,睡着前,她喃喃地說:我覺得我們像一對私奔的小夫妻。那趟火車要坐整整一夜,兩地之間都是小得幾乎叫不出名字的車站。車廂非常破舊,已經熄了燈,四周非常安靜。他們擠在一張小小的下鋪上。半夜她醒過來,撩開白網紗的窗帘,便漫進來更清晰的月光。那麼大片,落在沉和的臉上。於是能看到每一顆痣,細小的皺紋,還有下巴上的小溝壑。甚至傷疤,能看到右臉上的兩厘米長的沒有顏色的凹陷。璟伸出手指輕輕地滑過它,月光也跟着她動,溫柔地像是要撫平它。沉和小聲附在璟的耳朵上,告訴她,那是他小時候和男孩子們打架留下的紀念章。沉和又說,都會好,心口的傷也像這個一樣,都是紀念的徽章。當頒發給你一枚紀念徽章的時候,你就比原來更了不起。你應該也為自己感到驕傲。璟嘆了一口氣,指着心臟的位置說:我這裏有好多顆徽章了。沉和撫着她的頭說:所以你是了不起的璟。璟再次撫摸沉和臉上的傷疤,她想,是的,它們都會變成皮膚上沒有顏色的凹陷或者凸起,就像地球不會因為海洋和山脈哭泣一樣,我們亦不會再為了那些凹陷和凸起哀傷。沉和看着窗外,對璟說,火車是很厲害的,你不覺得嗎?什麼厲害?璟疑惑地問。沉和沒有立刻解答,拉着璟坐到靠窗的兩個簡易坐位上去。他讓璟看鐵軌,說:知道嗎,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住在鄉下奶奶家,那裏靠鐵軌很近,我們常常在鐵軌旁邊玩。釘子,嗯,你知道我們怎麼把那種長長細細的釘子做成玩具的嗎?璟搖頭。沉和繼續說:我們把一枚釘子端好地放在一根鐵軌上,然後走開,等火車呼嘯而過,我們再走近鐵軌去撿那枚釘子,它已經被壓扁了,很平很光滑,成了小寶劍的形狀。這是我們男孩子的最愛。你說,火車是不是很厲害?璟想着那乾癟的微型寶劍就笑了,點點頭:是很厲害的。而沉和卻又認真地說,但還有一樣東西比火車還厲害,就是時間。時間刷的一下過去,所有的東西都會變得很平,很光滑。又是一枚紀念徽章。璟立刻接過他的話,心領神會地說。嗯,紀念徽章。他們在大理的家,是一個小旅店二層的一間。房間裏很潮濕,下雨的時候會漏雨,可是前面就是一大片種滿花的平台,採光也相當不錯,甚至還有一個獨立的小廚房,從爐子到吹風扇都很小,像是在玩過家家。璟和沉和每天都睡到近中午,然後洗頭髮,亦不必吹乾,甩着水珠便能走上那條著名的護國路。他們身上都穿着簡單的粗布衣服,寬鬆肥大。璟把頭髮鬆鬆地挽起,拿着大勺子洗米煮粥。再喊外面經過的挑着扁擔賣水果的小姑娘,她買一捧會湧出汁水的大個頭楊梅,用圍裙兜回來。他們一邊吃水果一邊看音樂頻道,那台二十一英寸的舊電視非常糟糕,一旦下雨,就沒了信號。璟和沉和很快就融入了那裏年輕人的圈子,大家都很喜歡他們:他們見過世面,能說一些聞所未聞的故事;他們亦十分慷慨,常常把錢和食物分給農家孩子。那些人很快把他們當成這個大家庭的成員,邀請他們參加大家的活動。璟尚未康復,很虛弱,但她很願意在一邊看着。璟喜歡看沉和和他們踢足球。那麼廣闊的天地,令人真想高聲呼喊。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悄悄去果園偷桃子,哪怕家中已經買了桃子也不吃,偏要來這裏偷。只為了要那份刺激,其實也不過象徵性地拿人家幾個,卻真如做賊般認認真真倉皇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