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房客們(4)
以此類推,我不由得會想到,是否楊剛生前也看到了項美麗寫她的那篇文字呢?所以,她的自傳也好,別人給她寫的傳記、回憶錄也好,都從未提到過項美麗,甚至也不提她曾租住過項美麗寓所。不過,也許又是項美麗的複雜背景使得她對那段經歷諱莫如深。她可不像邵洵美那麼天真,身為老**員的她,對於項美麗這樣的人物會引起的麻煩心知肚明,所以寧可不提她翻譯過《論持久戰》的”光輝事迹”。蕭乾那篇被人廣為引用的《楊剛與包貴思》寫了楊剛與另一位美國人、她在燕京大學的老師包貴思的友誼。說包貴思在她惟一一部長篇小說中,以楊剛作為女主角的原型。蕭乾的文章還引了小說中的一段。從那引文看,楊剛與包貴思的友誼與衝突,與史沬特萊與項美麗的友誼衝突極為相似,兩者都是挾風帶電、自以為負有解放全人類使命的左翼分子。包貴思寫那位加入了**的中國女學生:我傾聽她對我們時代種種罪愆的憤怒譴責,我無可反駁。我留意到那些不公正的事使她和她的同志們變得冷酷無情。我感到她這個充活力的人總是處於緊張狀態中。她沒有一點悠閑心情,永遠也達不到恬靜的境地。當這女學生要去幹革命了,把自己的孩子留給外國老師照顧時,她竟然直截了當,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問老師要開出什麼條件。老師非常吃驚,她說她照顧孩子完全是出於愛心,不附帶任何條件,可她這位高足並不領情,她冷冷地道:“可是孩子的前途要掌握在我手裏。”簡笑了,她說,“在這一點上,咱們的見解又不一致了。孩子的前途既不掌握在我手裏,也不掌握在你手裏。你認為未來是在你的掌握之中,我卻知道我自己什麼都不能掌握。親愛的,我也不認為你能掌握。”這一女鬥士式的形象,與項美麗筆下史沫特萊的的形象何其相似。不過,在項美麗的筆下,楊剛倒是有人情味得多,可愛得多。耐人尋味的是,蕭乾當時就住在離霞飛路不遠的南昌路,在回憶錄中他說,他幾乎天天都與也住在霞飛路的巴金見面,自然也會見到住在同一條路上的老同學楊剛。可是他對項美麗一字不提。四十年後,當有人向盛佩玉諮詢這件事時,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她不僅證實了邵洵美在《自由潭》上發表過楊剛譯《論持久戰》,出了單行本、並跟項美麗、王永祿等人一起夜裏開了汽車把書丟在外灘外國人的信箱裏之說,她還為自己在《我與邵洵美》一文中不提此事解釋道:而在1982年第4期的《收穫》雜誌上蕭乾寫的《楊剛文集》編後記,長長的一篇文章根本沒提到項美麗,更沒提到邵洵美。再說如果這是一個貢獻的話,應該受到表揚,可也沒有。解放初洵美即將自己有的藏書給了夏衍同志。洵美告訴我,他對夏衍說:“這是幫朋友做的事,不能算自己的貢獻。”再說1958年洵美受審查,他進去四十天我就給夏衍去了一封信,當時夏衍己是文化部長,可洵美還是被關了三年,出來時瘦得路也勿會走,進去前的房子被沒收,出來后也沒有解決。有這種種情況,我再寫出版外文版《論持久戰》又有何用?這兩個女人不約而同,都不從政治利害的角度看這種事。在項美麗,這隻不過是她無數件正義行為的一件,不值一提;在盛佩玉,哪怕要靠這件事去救命,也先以普通人的道德標準權衡:人家不記你的好,不領你的情,還不如給自己多保留點自尊。楊剛本人1943年至一九四八年到美國讀書期間,也寫了一本書,《美國札記》,與項美麗那本《我的中國》不但同期,且屬同一性質,都是回憶錄和異國見聞錄。1943年聖誕前夕,項美麗從香港被日本人遣送回國,曾是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芝加哥太陽報》還把她抱着女兒卡羅拉的照片登在頭版。說當時身在美國身為記者的楊剛不曾風聞,似乎令人難以置信。但這兩位老朋友在美國的軌跡從未交叉,難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楊剛在她的作品中從未提到過項美麗,還不特別奇怪。因為項的背景實在太複雜。身為老**員、經歷過多次黨內鬥爭的她,不得不提高警愓。想想看,無黨無派的邵洵美,只因給項美麗寫了一封未被送出國門的信,就坐了八年牢。奇怪的倒是,項美麗在《我的中國》裏用了很多篇幅寫她的房客瑪麗和珍妮,卻隻字不提楊剛,更未提到過楊剛翻譯《論持久戰》的事。若說她顧忌到查爾斯還在日本人的集中營,為他的生命考慮,她不得不隱去有關抗日的情節,似不太可信。因為她在這本書里多次提到邵洵美和他朋友們的抗日活動,她不諱言”我們這些有中國情意結的上海居民……仍然與游擊隊有很多接觸。”也不諱言邵洵美那位成為抗日游擊隊頭目的弟弟璜,把她家當成游擊隊的一個情報站:他(邵洵美)自己的家不能用(來作情報站),因為他是中國人,外國人比較中性。但也要冒很大的危險。他們在我二樓的後房建立了一個無線電發報站,那裏離馬路和警察較遠。他們在裏面發報。儘管我從未走過去看看他們到底在作些什麼,但我知道他們可以與重慶直接聯繫。不過,不能說這就意味着他們隸屬於政府。在美國我們一說起中國游擊隊,就以為他們只有一支隊伍。我們錯了。他們有很多游擊隊,很多領導者,分屬很多派系。他們只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都說其它派系的游擊隊只不過是匪幫。璜的那個游擊隊跟另一個游擊隊也發生了激爭。那一隊否認璜這一隊在上海外圍作戰的權利。這種狹隘的爭執引起了諸多麻煩,所以洵美遵循他戰前那套處世哲學,他試圖讓璜這一隊人擺脫骯髒的政治,雖然他自己也未能逃過那一曠日持久的遊戲。它一直都存在。所以他對我后樓的發報站持觀望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