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3)
乞丐們呵呵笑着伸過手來,說,小姐,給點錢吧。因此流浪不遠,浪子的終結不遠。各種男人女人從我身旁匆匆而過,像流動的青魚。因此太陽的下落不遠。我看着雲朵。天堂的盡頭不遠。有時候我會想錦瑟的事情,那個看不見任何東西的女孩,她的母親死去了,可是我想,我要讓她活下去,無論如何,我都要讓她活下去。於是她出現在我面前,穿着冬天裏的紅色毛衣,深紅的顏色,漆黑的眼睛。錦瑟握住我的手說,你知道嗎,那個玉佩,那個有着傷痕的玉佩,它常常扎得我很痛很痛。錦瑟說你什麼時候才讓這一切結束掉呢。我說,很快,很快。戰爭的開始不遠,因此士兵的死去不遠。相逢不遠,因此離別不遠。我想我的外祖父應該是一個威嚴的老人,從他的聲音里我輕易聽出這一點。母親死去以後,他和我說過話,他說,錦瑟,搬過去和我們一起住吧。我說,不。於是他說,那麼我讓人過來照顧你吧。我依舊說不。外祖父嘆氣,他說錦瑟,你和你的母親一樣固執。我微笑,並且說,是。就這樣我開始一個人生活,洛陽的冬天漫長,寒冷而且美麗。每三天會有一個人從洛陽的東邊來,帶給我一些食物和別的什麼。我接過來,說謝謝,然後關上門。一切的一切,隨着母親的消失,我的生活依然沒有改變。我在黑夜裏編織着牡丹花,聽它們開放的時候那種微弱而嬌嫩的聲音。我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見任何東西,常常不說一句話。我夢見年幼的自己在雪地里奔跑着,沒有盡頭,也沒有遠方。有時候我趴在窗戶上沉沉睡去,於是聽見了西夏兵馬的呼喊。這時候我的母親對我說,錦瑟,戰爭是不會結束的,一直一直,都會有人死去。我一言不發,感受着洛陽冬天的寒冷。有時候我聽見大街上有女孩的歌聲,非常美麗,她們唱着說,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於是我發現,這個冬天真的過於漫長了,好像已經持續了整個永遠。好像再也不會結束。然後我想到我的父親,從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去了北方的父親。母親跟隨着他從洛陽城的東邊來到西邊,織布,種菜,生活。後來有一天他對我的母親說他要到北方去,他說他要到北方去,讓母親再一次過上以前的好日子。於是他離開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微笑,我的母親為了父親離開了她的生活,可是我的父親卻為了讓她回到那樣的生活中離開了她。母親在等待中死去,在窮困中死去,在疾病中死去。現在剩下我生活在這裏,來繼續等待着他。於是,最終,在冬天結束以後的某一天,有一個從北方來的男人敲開我的門,他拿給我另一邊的玉佩,他的手溫暖而乾燥。他叫我錦瑟,他說你是錦瑟嗎,這個玉佩是你的父親讓我帶回來的,他在熙寧五年冬天死去了。熙寧七年的春末,我的等待終於結束了。有一個叫做衛遠的男人從北方來到這裏,並且把另一邊的玉佩交給我。他說,他已經死了。在西夏。從十六歲開始我就一直希望到西北去流浪,背着行囊,看多少馬,多少羊,屬於哪一個國王,如此荒涼,將我的夜歌歌唱。為了這個理由我養了一隻狗,以便它可以和我一起流浪。因為這樣,狗的名字叫做流浪。流浪是一隻非常安靜的狗,雪白的身體,常常在陽光下面跑得飛快。我帶它出去散步,這時候它歡快地跑在我前面很遠的地方,如果我叫它的名字,它就跑回來。因為流浪,有一段日子非常愜意,我和我的狗走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準備着到遠方去流浪。我和流浪去流浪。我喜歡不斷叫它的名字,流浪流浪流浪。和我一起流浪。但是我最終沒有去流浪,我的小狗流浪死在了一輛飛馳的大卡車下,雪白的身體被碾成一個奇特的紅色平面,就在我面前。司機罵了我幾句以後揚長而去,像馬兒一樣捲起層層煙塵。煙塵中我的小狗流浪被吹向天堂。我沒有哭泣,但是從那以後,如果我聽到剎車的聲音,就會全身僵硬,手腳冰涼。因為我的流浪早已死亡,所以我不會去流浪。但是我常常想像,那些西北的風沙。湖泊。草原。這世界上所有的寶藏。我坐在天橋上把這些話講給了那些乞丐聽,我總是坐在那裏對他們不停地說話。我想終於有一天會有人走過來把錢放在我面前,財富就這樣積累起來。等到我有了足夠的錢,我就要回家去。不是沒有想過,希望成為一個自由職業者。自由職業就是沒有職業,只有自由。於是作為一個自由職業者的我和乞丐一起坐在天橋上,穿着斷了鞋帶的鞋,積累着點滴的財富。就像守候着所羅門王的寶藏。警察來了,乞丐總是會一鬨而散。有一天某個警察走過來看着我,於是我對他說,我不是乞丐,我只是在這裏曬太陽。警察微笑着看我的鞋子,再看我的臉,然後他走開了。後來我跟着那些乞丐一起奔跑,我跑得飛快,我一向跑得很快。把所有的乞丐都甩在後面,我迎着風歡快地奔跑,斷了鞋帶的鞋啪啪作響。突然我想,我要找到一輛粉紅色的凱迪拉克,然後飛快向它撞去。可是我跑過了三條街,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