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記(2)

飲酒記(2)

在歐洲各有各的喝法。南歐人以葡萄酒為主,從不暴飲,純粹是為了享受生活,讓陽光更明亮愛情更美好。北歐人酷愛烈酒,是追求加速度,好快點兒從孤獨中解脫出來。俄國人就更甭說了,冰天雪地中的絕望非得靠伏特加,被一棍子打悶才行。我當時找的就是這感覺:被一棍子打悶。我九○年在挪威呆了三個月,從秋到冬,好像膠捲曝光過度,一下全黑了。好在挪威水利發電過剩,鼓勵用電,白天黑夜全點着燈。我住學生城,和五個金髮碧眼的挪威小夥子共用一個廚房。我剛放進冰箱的六瓶啤酒,轉眼少了四瓶半。挪威的酒類由國家管制。啤酒分三級,一級幾乎不含酒精,二級的酒精也少得可憐,只有這兩級啤酒可以在超級市場買到,三級啤酒和其他酒類全部由國家控制的酒店專賣。啤酒貴不說,一到晚上七點,哐噹噹,所有超級市場都用大鐵籠子把啤酒罩起來,再上鎖,就連經理也別想順出一瓶。每逢周末,酒鬼們趁早買好酒,先在家把自己灌個半醉,再上街進酒吧,否則要想喝醉,非得破產不可。在挪威造私酒的特別多,在酒精**下,那些游擊戰士倒也沒什麼遠大抱負——“但願長醉不願醒”。我看過一部有關動物世界的電影。一群猩猩吃了從樹上掉下來的爛果子,步履蹣跚,東倒西晃,最後全都躺倒在地,呼呼大睡。要說這就是我們文明的起源,基於一種因發酵而引起的化學反應,直到今天,仍在影響着我們觀察和夢想的方式。三我的老朋友力川住巴黎。所謂“老”,其實倒不在於相識的年頭,更重要的是共飲的次數,每回來巴黎,都少不了到力川家喝酒。力川東北漢子,本是喝白乾的,結果學法國文學學壞了,愛上了昂貴的紅酒。他對酒具的重視顯然是受法國文化中形式主義的影響。酒杯不僅認真洗過,還要用餐巾紙逐一擦乾,不留一丁點兒水痕。紅葡萄酒要提前半個小時開瓶,讓它透氣。他太太是杭州人,做得一手好菜。好友三五,對酒當歌,此乃人生之樂事也。喝法國紅酒也有一種儀式:斟上,看顏色,晃動杯子,讓酒旋轉呼吸,聞聞,抿一口,任其在牙縫中奔突,最後落肚。好酒?好酒。酒過三巡,牛飲神聊,海闊天空。我今天喝得猛,先飄飄然,轉而頭重脖子硬,眼前霧蒙蒙,再細看力川變成兩個,想必是喝多了。力川的聲音忽遠忽近:“古人說,酒不醉人人自醉……”我連連點頭。人總是需要這麼一種狀態,從現實從人生的壓力下解放出來。酒醉只忽悠一陣。坐直了,別趴下,跟着眾人傻笑。不久力川又變成一個。我從北歐不斷往南搬,像只候鳥,先荷蘭、法國,然後越過大西洋奔美國,從中西部又搬到陽光明媚的加州,我逐漸擺脫了烈酒,愛上紅酒。細想,這絕對和陽光有關。有陽光的地方,人變得溫和,和紅酒的性格一致。我喝紅酒的啟蒙老師是克萊頓(Clayton),美國詩人、東密歇根大學英語系創作課的教授。他喜歡烹飪,最拿手的是法國和意大利菜。我住在安納堡(AnnArbor)時是他家的座上客。佳肴當然得佐以美酒。他邊喝邊告訴我一些產地年份之類的基本知識,至於品味則不可言傳,非得靠自學。喝得天昏地暗時,我會產生錯覺,他家那長長的餐桌是流水線,克萊頓一瓶一瓶開下去,空瓶子在桌的盡頭消失。牆上的那些墨西哥面具全都活了,獰厲而貪婪地盯着我們……他家地下室雖有酒窖,但喝得太快,數目總也上不去,有時只剩下百十來瓶。於是他開車到處去買酒,把我也叫上。我們常去的是另一個小城的酒店“皇家橡木”(RoyalOak),得開一個多鐘頭。老闆摩洛哥人,小個兒,眼睛賊亮。我們一般中午到,他備上小吃,再開上幾瓶紅酒,連吃帶喝。他進的多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法國酒。買酒的確是一種發現,有的價格不貴,但很棒。克萊頓興緻所至,不顧他太太卡柔的反對,一口氣買下四五箱。我也跟着湊熱鬧買一箱,本打算存放在克萊頓的酒窖里,想想不大放心,還是扛回自己的小窩。九六年五月我到台北開會。有天晚上,《殺夫》的作者李昂領我到一家酒店。店面不大,顧客多是律師醫生名畫家,三五成群,圍坐在空木箱上,開懷暢飲。空酒瓶排成隊,一看都是極昂貴的法國名酒。在台灣喝紅酒成了新時尚,好歹比餐桌上灌XO強多了。飲酒居然也和強勢文化有關,明碼標價,趨之若鶩。其實法國紅酒根本配不上中國菜,特別是川湘菜,味重,舌頭一木,好酒壞酒沒區別。我忽悠一下打了個盹兒,趕緊正襟危坐,裝沒事人兒一樣。時間不早了,由力川夫婦督陣,讓一個半醉的朋友開車送我回家。巴黎街頭冷清清的,偶爾有酒徒叫喊。我到家,磕磕絆絆上樓,掏出鑰匙,卻怎麼也插不進鎖里。我單眼吊線,雙手合作,折騰了半天,才發現拿反了鑰匙。卡嗒一聲,門開了。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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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散文集:《失敗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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