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死(1)
艾倫·金斯堡死於去年四月五號,中國的清明節。據說當時他已處於昏迷狀態,而病房擠滿了朋友,喝酒聊天,亂鬨哄,沒有一點兒悲哀的意思。那刻意營造的氣氛,是為了減輕艾倫臨終的孤獨感:人生如聚會,總有遲到早退的。正當聚會趨向**,他不辭而別。我琢磨,艾倫的靈魂多少與眾不同,帶嘶嘶聲響和綠色火焰,呼嘯而去。我想起他的詩句:女士們,抓住你們的裙子,現在準備下地獄啦……今天是艾倫去世一周年。我到紐約上州的一所大學朗誦,路過紐約。陽光明媚,能在汽車聲中聽見鳥叫。我穿過時代廣場,沿十四街,拐到第三大道。這是沒有艾倫的紐約。行人被紅燈擋住了。他們膚色年齡性別不同,但眼睛極其相像:焦躁、空洞、不斜視。偶爾有幾個東張西望的,沒錯,準是外地人,如我。綠燈亮了,他們急匆匆的,連狗都得跟上那步調。艾倫的詩用的正是紐約的節奏,他像個瘋狂的梭子,把一切流動的、轉瞬即逝的都織成詩行。現在終於歇了。人們把這梭子收進抽屜,再釘上。這是個不再需要詩歌的時代。很多年了,他的憤怒顯得多餘。久而久之,那情形有點兒尷尬。他死的那天,蓋瑞·施耐德在電話里對我說,平時有意忽略艾倫的媒體,這回可要來勁了。果然,不過在這一點上,媒體體現了民意:美國人紀念,是為了儘快忘掉他們的過去。我住在安納堡時,他常深更半夜來電話,聲音沙啞:“我是艾倫。”他跟我東拉西扯,談夢,談最近的旅行,談他的男朋友。我不屬於他的圈子,這種閑聊對他很安全。有一天,他在我的電話錄音機留言,聲音氣急敗壞。原來有個住波士頓的中國人被同行打了,狀告到艾倫法官那兒。他得到的情報相當具體:鼻青臉腫。“為什麼要打得鼻青臉腫?”他在電話里怒吼,似乎馬上要發表一個關於鼻青臉腫的聲明,再讓媒體相互打得鼻青臉腫。“為什麼鼻青臉腫!”他又問。我試着幫他理清那鼻青臉腫的歷史,沒用,他越聽越糊塗。中國人的事他是永遠弄不清的。艾倫有過中國男朋友,是個來自雲南的小夥子,用的是筆名。我在艾倫家見過他。他個頭不高,很精明,在國內大學讀英文專業時,他寫信結識了艾倫。艾倫早就告訴我,他要為一個中國小夥子做經濟擔保,讓他來紐約讀書。我當時還納悶,他老人家哪兒來的這份兒慈悲心腸?小夥子一到就住進艾倫家,管家、做飯,兼私人秘書。艾倫很得意,不用下館子,天天吃中國飯。那天我去艾倫家,只見小夥子手腳麻利,一轉身,四菜一湯。艾倫也待他不薄,除了給他繳學費,還另付工資。幾年後,小夥子攢夠了一筆錢,回國辦喜事。艾倫告訴我,那小夥子是個雙性戀,他詭秘一笑,說:“他什麼都想試試。”他老了,只能守株待兔,朗誦是個好機會。他怒吼時八成兩眼沒閑着,滴溜溜亂轉,尋找獵物。等到售書籤名,搭訕幾句,多半就會上鉤。我想同性戀之間的信息識別系統並無特別之處,也少不了眉目傳情。有個小夥子在等待簽名時告訴艾倫,他也寫詩。正好——有空到我家,我教你。“詩太差,不可救藥。”說到此,艾倫嘆了口氣,“他太年輕了,只有十九歲。”聽起來有股惋惜的味道。市面上出版了兩本艾倫的傳記。按他的說法,一本是馬克思主義的,一本是弗洛伊德式的。我問他覺得怎麼樣?他搖搖頭,“挺有意思,但都不是我。”我從不問艾倫的私生活。他說,我聽着。一天夜裏,克盧雅克喝醉了,在艾倫家借酒撒瘋,和別的客人大打出手。忍無可忍,艾倫把他趕出去。他砸門,在外面叫喊,引起鄰居的抗議,再放他進來,他更瘋了……那真是災難,艾倫嘆了口氣。那夜是他的傷口,一輩子也癒合不了。生者與死者往往有一種複雜的關係。艾倫和我並非莫逆之交,但死後,他的影像總是揮之不去。死亡好像是一種排隊,艾倫排前頭,眼見着他的大腦袋搖來晃去,他忽然轉過身來,向我眨眼。記得艾倫來安納堡看我,在我住處門口,他摟着我,用濕漉漉的厚嘴唇猛親我腮幫子。站在旁邊的李點看傻了,用胳膊肘拱拱我:“老頭子是不是喜歡上你了?”九三年秋天,我到東密歇根大學,在英語系做客座教授。那時我剛從歐洲過來,英文結結巴巴,只有聽課的份兒。一個沉默的教授!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為大學開個朗誦會。我向艾倫求救,請他撐腰,他一口答應。這,等於請神仙下凡,把小廟的住持樂壞了。但經費有限,而艾倫的價碼是天文數字。艾倫很痛快:“為哥們兒,我可以分文不取。”他的秘書鮑勃氣哼哼地嘟囔:“他,他可沒經過我同意。”禮堂擠得滿滿的,不少聽眾坐在台階上。那天艾倫精神特別好,比我音量大十倍,根本不需要擴音器。他那些俏皮的髒字把學生們逗得哄堂大笑。我發現他近些年的詩中,對器官的重視遠遠超過政治。結束時,我們一起按中國的綠林傳統,向觀眾抱拳致意。九○年夏天,漢城。上午開會,艾倫把我拉到一邊,叮囑我晚上別出門,有人來接我們,還有俄國詩人沃茲涅辛斯基。記住,別告訴任何人,他把食指貼在厚嘴唇上。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