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故技
築帆市中心的下午茶店,經過的時候葉陵衣抬頭,招牌用漆紅的楠木寫着“奉茗”字樣。他探頭往裏面看一眼,上午人很少,稀稀拉拉坐着三兩客人,服務員小姐抱着托盤站在櫃枱邊和負責沏茶的小哥聊天。
“哥哥,這家沒有蛋糕。”葉霜霜也斜着眼,轉悠一圈,指着不遠處花花綠綠的女僕咖啡廳,店門口還有黑白兩色的女僕妹子招攬生意,眼神閃光:“我們去那裏吧!”
葉陵衣轉頭一看,膝蓋一軟,差點沒跪下。他下意識後退半步,咽口唾沫,情真意切斷然拒絕道:“不!”
妹妹矮着頭,原本斜眸看店的視線集中在他身上,從下往上,停了幾秒,突然鼓着嘴,生氣道:“哥哥小氣。”
“你說過要帶我吃蛋糕的。”葉霜霜踢着小腿,白色運動鞋鞋面上有幾點黑斑,似乎是在走路的時候濺上了泥。
“兩碼事,霜霜。”他苦笑一聲,試圖解釋,“你看,我們完全可以從專門的蛋糕店裏買兩個提拉米蘇,比如新X冠之類,然後帶到店裏去……”
“可是附近沒有新X冠……”葉霜霜噘着嘴。
“對……沒有新X冠。”葉陵衣眨着眼睛,要是有的話,事情就不會像現在這麼麻煩了。
葉霜霜不是個嬌蠻的姑娘,他知道這一點。假如現在他說要去“奉茗”,點兩杯茶坐等老三,那麼她就會鼓起臉,進去坐在位置上,別過頭大概五秒鐘,在這五秒里自己說話大約是要受一句“哥哥騙子”的,可五秒之後,這傢伙就會把椅子挪到自己旁邊,一邊用眼睛瞥着自己一邊趴在桌子上,把頭放在最適合被摸的高度,什麼都不說,就是瞥着。
於是他還能怎麼辦呢?把手放上去,刷拉拉把小姑娘順滑的頭髮揉成雞窩,然後葉霜霜會很生氣地抱住頭,皺着臉大叫。他笑着說,“抱歉,回家的時候把蛋糕補給你,我們多買一個,怎麼樣?”
然後她沉默半秒,勉強收着拚命想勾起的嘴角,點點頭,說,“原諒你啦。”
葉陵衣的視線有些模糊,他看向奉茗內空蕩蕩的椅子,好像自己和霜霜正坐在上面,嚴絲合縫地發生他剛才想像出來的所有事情,這事情的細節纖毫畢現,瞳孔,笑容,還有被空調熱風吹起的衣角。
真得像是確實發生過。
他猛吸一口氣,再度看向葉霜霜時發現她也在看着自己,小嘴還微微嘟着,因為自己沒有做出決定。
他答應霜霜要和她一起吃蛋糕的。
葉陵衣環視了一圈,這條街上最多的是女服和小玩具小裝飾的店鋪,他們原本就是為這個而來。餐飲店很少,開門的只有兩家,奉茗和女僕咖啡廳:一個點完單就走的服務員,和一群吵吵鬧鬧熱情的女孩子。
“去別的……”他話說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和老三說過的地址,這條街很長,要是回頭女王在這裏沒有找到自己,估計是不會有心情走到下一條街了。
葉陵衣眨着眼睛,和葉霜霜對視半晌,咬牙點頭道:“走吧,去吃蛋糕。”
“耶!”霜霜伸出小拳頭指着天空,他看到她臉上的笑容,一愣,忽然就有些輕鬆起來。葉陵衣領着葉霜霜走向咖啡廳,招攬客人的黑白色暫且不論,店門前的牌子上寫着“今日特價,萌☆星之吻配提拉米蘇”,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好評?販售中喲”。
真是巧合。他想,這店從玻璃門就開始給他不適的感覺,還有女僕裙子的褶皺和空氣中隱約散發的淡淡香味,但卻恰到好處命中此刻他心底的願望——他們有提拉米蘇,而且特價。
葉陵衣下意識將兩手插進衣兜,在走進店鋪的時候,這個動作可以讓他低下頭的行為顯得更加自然。
“哥哥?”葉霜霜似是感覺到了什麼異樣,停下腳步,打算拉住他的手。
“沒事的,我們進去吧。”他回頭露出微笑。
◇
葉陵衣的恐女症從初一那年開始,起因大概是叔叔死後嬸嬸當時看他的眼神。
他的班主任很早就能發現葉陵衣是個奇怪的孩子,明明成績很好,卻從不願坐在中間,總是小心翼翼地挑選最能將自己和壞孩子放在一起的位置,給他們抄作業,幫他們去小賣部帶東西,有時候甚至還會陪他們打架。
“葉陵衣,你這樣子不對。”他聽見老師們說。
自甘墮落,近墨者黑,這是那段時間他耳邊最常聽到的成語,平均兩天一次,被叫到辦公室里,年邁的班主任恨鐵不成鋼地勸慰,眼神慈祥,言辭空洞。
“你是不是被威脅了?”老師問。
葉陵衣搖頭。
“你談戀愛了?”老師又問。
葉陵衣皺眉。
“是不是家裏有矛盾?”
葉陵衣說不是,他有些不耐煩,一天天的,好像在老師的眼裏,年輕人就該有這些紛紛擾擾的煩惱,兒女情長家長里短,把青春的大好年華全部扔水裏,思索些早戀,校園暴力,家庭暴力之類的蠢事。
他心想你們都不理解我,任課老師,班主任,還有嬸嬸,你們都不理解,其實事情根本沒有大人們想像的那麼複雜,我坐最後面是因為女生都坐前面,我和壞學生混在一起因為他們都是男的。
他在被訓話的時候想着這些,同時還想等等出去上網,和胡文博——壞學生們一起跑去網吧,他沒有錢,但沒錢也不要緊,他們幾個小屁孩站在大人椅子後面,聚精會神地看着電腦屏幕,看他們打遊戲,噼噼啪啪地按鍵,感覺帥的掉渣。
“算了,你回去吧。”他還記得那是最後一次談話,他和班主任的。第二天早上換座位的時候班主任一臉沉重地看了他一眼,說這次考試之後大家的座位由我來分配。
葉陵衣當時心底一涼。
“葉陵衣坐第二排……”那個老不死的——葉陵衣有時會在心裏這麼說,但老不死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非常沉重地把班裏最漂亮的女孩安排成他的同桌。
每個班裏都有一個最漂亮的女孩,很多時候我們還會固執地認為自己班裏這個是全年級最漂亮的,甚至為此和別班同學爭論不休,哪怕她其實和你從沒說過一句話。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男人的浪漫有很多,但一定有一件是為了保護心中那個女孩的,保護她在你心中的地位,為此和別人爭執,和別人吵架,和別人怒火中燒,打的鼻青臉腫。第二天你回到班上笑的很開心,因為你打贏了,你維護了心中那個女孩的地位,就算這地位是她根本不在乎的,她遠遠地看着你的臉,心裏想這人天天出去打架真是有毛病,學習又差,長得又丑,於是開始疏遠你甚至討厭你,但是你不管,知道或者不知道都無所謂,你頂着一身紅藥水的氣味在那兒傻笑,看起來特別像是默默保護了地球的超人。
現在這個被很多人放在心裏的女孩是葉陵衣的同桌了。
她提着書包,一言不發地坐在他邊上,坐姿端正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二十厘米,女孩一坐下就開始整理書本,葉陵衣傻傻地愣着,像是個想打招呼又害羞的男孩子。
但他不是害羞,他是害怕。
從女孩一靠近過來他就不自覺坐直了身體,左手置桌右手放在左手上,腰桿僵硬的像是一根刺,這刺戳進椅子,把他固定在地上,兩腿抖得和篩糠一樣。
但是還沒完,老不死的接着發佈指令,葉陵衣后桌是班上學習成績最好的女孩,前桌是第二好的,他的左手邊是一堵牆,三個女生把他圍在中間,於是同學們議論,“葉陵衣是不是給老師回扣了……”
老不死的站在台上看他,他滿臉蒼白地和班主任對望,班主任想就算是早戀也比當混混強,而他想的則是老不死的我日你全家……
後來……葉陵衣的成績突飛猛進,因為一到教室他的視線就被顫抖的雙眸完全固定,老師在台上講課的時候,他既不敢回頭也不敢向前更不敢朝旁邊望望,於是一雙大大的眼睛只能死盯着黑板,大腦在恐懼因素下飛速運轉,爭取每一門課上完就能把老師說的話給背下來。
此外,班花的成績亦是不甘示弱,緊隨其後,很多同學都懷疑這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只有班花小姐知道,支撐她成為學霸的,是那天,當她發現自己有一道不會做的題目,越過三八線問同桌時,葉陵衣瞪過來那個充斥着蔑視的眼神——天見憐可,他只是被嚇得翻白眼了而已呀。
“你們班的那個葉陵衣,最近好像變得特別認真啊……”辦公室里,偶然會有任課老師和班主任這麼說道。
“嗯,我覺得是換了座位的原因。”班主任點點頭,笑容很是得意。
“啊……說起來……你不擔心?”老師皺着眉頭,對於很多傳統的教師而言,早戀無異於猛毒。
“擔心什麼?”但班主任蒼老的臉上卻露出一抹緬懷地微笑,他舒展着伏案工作發酸的肩膀,敲了敲桌子,“既然成績上去了,那就說明是好事嘛,年輕人的事情……就讓年輕人解決吧。”
於是,在老班慈祥的一席話下,這個座位,葉陵衣活活坐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