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司馬相如的清高(1)
看太史公《史記》,文字激揚,誠為無韻之詩;後來班固之《漢書》,雖激情稍減,然嚴謹、簡潔有加,為後世官史之楷模。而太史公寫有名的才子司馬相如事,是其中一個名篇。據太史公書,相如做為梁孝王的門客,在梁孝王死後歸家,因家貧無以自立,他的好友臨邛令王吉邀請他前往,於是相如之臨邛。那王吉對他非常恭敬,每天去拜見相如,而相如一開始還見他,後來則頻頻稱病,乾脆叫僕人回絕了事,只是那王吉卻對他愈加地恭敬有加。由此可以知道,此刻的司馬相如雖然寄人籬下,然而傲氣卻一分不減,可稱人窮志不短。從這裏開始,一些有趣的事情開始發生了。在臨邛有很多富貴人家,其中卓王孫家中有僮僕八百,另一人程鄭亦有數百人,一日兩人商量道:縣令有貴客,我們應該招待一下。於是乎二人“並召令”。此處這個“召”字用得極妙。作為兩個土豪,再怎麼有錢,也應該是請縣令,然而卻說是“召”,由此我們可以想見這二人大約不但錢多,勢力恐怕也不小,因此不太把縣太爺放在眼裏,可以去“召”本縣的父母官來吃飯,而招待的主角還不是他縣令本人。據說那天的客人以百數,只是到了日中,作為主角的司馬相如還沒有來,並且還着人來推說自己病了因此不能前去。這下讓那臨邛令大為著急,估計他那時候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但看着兩個大土豪的面孔卻是不敢動一筷飯菜,於是大約為了自己的肚子着想,他只能快快地前去,想法子把司馬相如給弄到現場才好。太史公接下去是這樣描寫相如去作客這一段的:“相如不得已,彊往,一坐盡傾。”而到了班固手上,這一節基本沒作什麼大的改動,只是一向以簡練行文的他,在此處卻相反多加了一個字,是為:“相如‘為’不得已而強往,一坐盡傾。”此處的“為”通“偽”,也就是“相如偽不得已而強往”,只此一字之差,頓時令泰山崩塌於前。看司馬相如先前對好友縣令的態度,可以說不只是高傲,甚至有些桀驁無禮,所以很容易就能顯出他人雖貧而傲氣愈甚的氣勢。然而此刻卻說他是“偽”不得已前往,也就是說其實他心裏是願意的。這樣一來,司馬相如的“清高”就大大的成問題了。到底司馬相如是怎樣呢,且再看看太史公的文章。“相如不得已,彊往,一坐盡傾。酒酣,臨邛令前奏琴曰:‘竊聞長卿好之,原以自娛。’相如辭謝,為鼓一再行。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臨邛,從車騎,雍容間雅甚都;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恐不得當也。既罷,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與馳歸成都。”看完這節,就可以知道司馬相如其實是早知道“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而且“好音”的,“故相如繆與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由此可見,班固說司馬相如“偽”不得已而強往,並沒有冤枉他,另外一個證明就是他如果真的不得已,那麼完全沒必要在奏琴之時“為鼓一再行”,彈一曲應付應付也就罷了,何必要再接着連奏二、三曲呢。關鍵是在這“為鼓一再行”的結果,乃是卓文君終於為相如的琴音和“雍容間雅”的風姿所動(此處“間”音“閑”),“心悅而好之”。但作為一個新近才守寡的寡婦,又加上司馬相如那“清高”的名聲,卻讓她內心擔憂“恐不得當”。那知道這個時候司馬相如卻用重金買通卓府下人,主動來通“殷勤”。想當然這一來卓文君必定是喜出望外,於是馬上連夜“亡奔”相如,和相如一起逃去了成都。再接下去的事情是到了成都后,卓文君發現司馬相如“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孫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殺,不分一錢也。’人或謂王孫,王孫終不聽。文君久之不樂,曰:‘長卿第俱如臨邛,從昆弟假貸猶足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與俱之臨邛,盡賣其車騎,買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當爐。相如身自著犢鼻褌,與保庸雜作,滌器於市中。卓王孫聞而恥之,為杜門不出。昆弟諸公更謂王孫曰:‘有一男兩女,所不足者非財也。今文君已**於司馬長卿,長卿故倦遊,雖貧,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獨柰何相辱如此!’卓王孫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文君乃與相如歸成都,買田宅,為富人。”卓文君一下從家財萬貫的富家婦成了家居徒四壁的貧婦,久之不樂是正常的。她的想法是父親不給錢,也許是氣她私奔丟了面子,那麼向兄弟叔伯借錢,那些兄弟叔伯想來不會象他老子那樣沒台階下而不借,而她一旦借了想來老子自然還是會替她還的,那不是一樣嗎。當下夫婦二人收拾一下又回去了臨邛。那知道到了臨邛,相如卻沒有按照卓文君的辦法行事,而是把車騎賣了,開起了酒館,不但如此,又命令文君去做廚娘,自己卻穿了犢鼻褲去和酒保一起在鋪面里打雜。這一來令卓王孫的寶貝女兒干起了粗活,女婿給人呼來喝去的,讓卓王孫更沒了面子。所以到最後不管是卓王孫心疼女兒也好,還是要面子也好,總之是“不得已”地屈服了,乖乖地給了司馬相如百萬錢,還貼上了無數僮僕,大約是怕了司馬相如,唯恐有天再要他女兒去干粗活吧。於是司馬相如揣了錢帶了人浩浩蕩蕩地回了成都,“買田宅,為富人”。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