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 酒逢紅顏千杯少
“小哥你是誰?”女子抬頭望着文稻,濃烈的酒精似乎多少模糊了焦距。“找妾身有事嗎?”
話說姑娘你從天而降突然冒出這樣的話好像不太合適吧?文稻頗為無語地看着眼前的和服女子,考慮用什麼方式陳述才能被酒鬼正確理解。
“你,沒聽到我的問題嗎?”在文稻想着有的沒的當口,和服女子已踉蹌着站了起來,抖落身上鐵片投來不耐煩的催促。“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來戴達羅斯的?為逃亡還是走私?有什麼擅長的?快點告訴我。”
什麼情況?文稻瞪圓了眼睛。女子擺出調查戶口般的架勢,而根據哈比仨的說法,戴達羅斯應該是沒有任何審查機構才對。文稻猶豫着,為順利潛入這座龍領邊境的不法之地,他確實準備好了偽裝身份,但卻不確定現在是否是報出身份的好時機。
只是,和服女子的下句話讓他當即拋下顧慮。
“唔,難道連理解語言的智能都沒有嗎……”
“我叫文稻。”為避免被當成來自蠻荒星球的野人,文稻連忙報上名字。“我跟着哈姆商會來戴達羅斯,應該說來是走私吧,至於擅長的……呃,好、好像沒什麼特別不擅長的,做什麼都可以哦?”
文稻戰戰兢兢地報告着,心裏卻莫名浮現出似曾相識的感覺。以前到處流浪打工時,每每老闆跑路前往職介所求職時,似乎便是被如此詢問的。
“沒什麼不擅長的?口氣挺大的呢……”沉吟的和服女子,彷彿站不穩般的向旁橫移兩步,斜靠着牆壁獲得穩定支點。一邊煩躁地搔着頭一邊把視線移向文稻。“出生地是哪裏?或許找到地域接近的團體。”
“出生地是,南瞻部州。”文稻誠實回答着。
並沒刻意隱瞞的必要,畢竟相比起踏足娑婆海的億萬文明來說,太陽系的南瞻部州(地球)只不過是位於文明邊境的小石子而已。知道它的人寥寥無幾,當然更不用擔心暴露實情。
“……南瞻部州?”
搔着頭的女子突然僵住動作,以格外愕然的神情看着文稻,皺着眉頭把他上下打量數遍。“南瞻部州,是太陽系的那個?那裏文明已經發展到可以踏足娑婆海的階段了?”
“呃,貌似還沒有,我姑且算是個例……”文稻略狼狽地回答,聲音里也難掩驚奇。“話說,姑娘你去過南瞻部州?”
“何止去過……”和服女子眯眼注視着文稻,彷彿在審視他說的話是真是假似的,冷不防地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呃?”文稻愣住,直到被那琥珀眼瞳瞪來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要他接下句。
“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琴瑟友之?”
《詩經》開篇的“周關?關雎”居然被當成檢驗出身地的口令,文稻哭笑不得之餘也不禁冷汗直冒。要不是以前在書屋打工時曾跟着文藝青年們混了幾周,今天恐怕就會被踢出南瞻部州的籍貫——
值得一提的是,那家書屋的氛圍其實相當不錯,只可惜就在文稻打工的第三周,書屋老闆便因和女學生的婚外情而被告上法庭,繼而倒閉。其犧牲也間接成就了文稻那幾乎堪稱制霸全行業的輝煌履歷。
“看來是真的呢。”和服女子眯眼露出愉快般的神情。
“……我覺得姑娘你用《詩經》來校驗真假,是非常有問題的。”文稻認真地抗議着。
“抱歉抱歉,誰讓妾身離開時那邊正好流行風雅呢。”女子朝文稻俏皮地眨眨眼睛,神情俄然間變得明快起來。“妾身名叫風華,春風的風,華服的華。以前沒在戴達羅斯見過小哥呢,小哥你是哪裏的?”
“我是跟着哈姆商會來的。”文稻嘆息道。
“哈姆商會……啊,哈比人的那個?”叫風華的女子沉吟數息,才從記憶里調出那個不太願意想起的印象。“那些小矮子的臉皮比戴達羅斯裝甲還厚,溜得比恆星之風還快,他們欠着妾身好幾筆傭金呢。”
風華微微顰眉,若有所指地朝文稻看過來。
“我……我只被他們雇傭的,什麼都不知道哦?”文稻急忙聲明着。雖然不知道風華所指具體何事,但考慮到哈比仨連和龍宮交易都敢以次充好的膽魄,捲走別人的錢財跑路也是絕對幹得出來的事情。
“開玩笑的,別介意。”
注意文稻的僵硬臉色,風華就像覺得有趣般的輕笑着靠過來,頗為親熱地挽起了文稻的胳腰。“難得遇到來自南瞻部州的鄉音,心情真好……呼呼,小哥可以稍稍陪妾身下嗎?妾身知道有家不錯的酒館哦。”
風華似乎是那種穿着衣裳顯瘦的類型,隔着衣袖布料傳來溫柔觸感讓文稻情不自禁地緊張,些許酒精味混雜着女子體香浸染着鼻腔,那是和此前相遇的姑娘們全然不同的色韻,等察覺到時文稻已是面紅耳赤的模樣。
“吶,好不?”
對着那雙蕩漾着水光、抬來央求般的眼瞳,文稻終究說不出個“不”字來。
風華所說的酒館位於傭兵地塊的邊緣,是一幢招牌上鑲鉗着鯨鯊魚骨的建築,彎成月弧狀的魚骨下方,則以蒼勁有力的筆法寫着“漁夫”二字。在文稻懷疑着南瞻部州的文化是否真能被理解的時刻,風華已掀開隔簾走了進去。
文稻連忙跟進。
走進酒館,掛在牆上的碩大魚叉以及旁邊儼然飽經風霜的橡木輪舵,吸引着文稻的視線。不知是酒館老闆的個人興趣還是為契合外面的招牌,酒館的裝飾元素都圍繞着海洋的主題展開,而被安置在酒館當中的那尊古典臼炮,似乎是被當成鎮館之寶般的存在。
酒館的座位並不算多,但生意似乎不錯。三分之二的座位都已有了主人,酒客們三三兩兩聚在桌邊,聊着聊着不時爆出陣陣笑聲。稍稍喧鬧了點,但總體來說並不是會讓人討厭的氛圍。光是沉浸那熱鬧氣氛中,就覺得心情彷彿也隨着漂浮起來似的。
酒館老闆是一位體魄魁梧到會讓人聯想起北極熊的男子,一邊擦着酒杯一邊抬頭招呼的他,臉上掛着足以融化奶油的溫暖微笑。
“歡迎光臨……嗄!?”
看清走來的和服女子時,老闆的微笑瞬間僵硬。
“幹嘛這樣看着妾身?”欠你酒錢了嗎?風華不快地挑起眉毛。
“姑奶奶,半年前你喝空了我家酒窖,我求爹爹告奶奶,到現在都還沒有補齊。就請您高抬貴手,放過敝店吧!”老闆在額前刻出三重皺紋,雙手合什,就差舉起白旗搖晃了。
“放心,這次妾身自帶酒水。”風華舉起那土陶酒壺搖了搖,並催促着露出安心老情的老闆。“不想酒窖再被搬空的話,就趕快做好下酒菜端來。難得遇到老鄉,妾身要好好醉一回。”
“您哪回沒醉過……耶?老鄉?”
老闆驚詫目光落到被風華拍肩的文稻身上,那不自覺的呼聲引來鄰近酒客們的注意。傭兵打扮的精悍男子,還有剝着花生的小老頭等,都紛紛朝文稻投來驚疑與好奇的視線。
必須得感謝龍宮的消息閉塞,被任命平定龍領亂象的龍姬特使以及其臉龐還尚未被普遍知曉。本想低調行事卻被推到聚光燈下的文稻,只好無奈苦笑回應着眾人的注目。
“他叫文稻,來自南瞻部州,是妾身的同鄉。”風華朝眾人瞥過去,以飛揚的聲音囑咐着。“他可是初次來戴達羅斯,你們要記得好好關照哦?”
被囑咐的酒客們雖然露出各自的微妙神情,卻像承諾般的紛紛舉起酒杯回應。那絕非敷衍的態度看得文稻不禁愣住,悄悄瞥向風華。在場酒客有男有女,有兵有商,風華究竟是什麼來頭,居然能有如此威望?
“搞不清楚狀況吧?沒事的,多接觸你就知道了。”
背後傳來近乎嘆息的語調。文稻回過頭,只見酒館老闆朝他投來充滿同情的目光。“是文稻兄弟吧?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今後請多關照。”
將兩支擦得鋥亮的水晶酒杯擺到吧枱,自稱“老王”的酒館老闆小聲朝文稻說明着情況。“嘛,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和她認識的,但這裏喝酒的人,基本上都受過風華的關照。”
“咦?”文稻驚詫着。
“戴達羅斯是不法者的樂園,聚集來這裏有走私販子,有賞金傭兵,有通輯海盜。你以為他們來戴達羅斯後會先去哪裏拜碼頭呢?”老王眨眨眼睛,在嘴角拉出意味頗深的弧線。
“難道是,風華哪裏?”文稻震驚了。
等等,那哈比仨不是說戴達羅斯沒有支配者嗎?雖說哈比人的信用就跟兔子長角般的不靠譜,但難道說自己真的就有這樣逆天的運氣,隨便走走都能撞到隱身市井的戴達羅斯的無冕王?比起哈比人的信用來,似乎後者還更難相信點。
“嘖嘖,看你的樣子八成是想歪了吧?”老王似乎很享受文稻滿臉錯愕的神情,嘖嘖數聲后悠然揭露了謎底。“告訴你,她的‘烏巢’可是戴達羅斯里唯一的職介所,要找工作也好,想招手下也好,找她都是最快的呢。”
“職、職介所?”
文稻愣住,回想起最初見到風華時那股似曾相識的氣質,心裏頓時釋然不少。想來也是,哪怕戴達羅斯是非法者的樂園,也還是必須遵守“不工作就沒飯吃”的普世法則。從此法則下派生出了雇傭和被雇傭的需求,故而存在職介所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文稻釋然的視線落到那邊的風華身上。雖說無法以此為傲,但職介所絕對是文稻在南瞻部州時跑得最勤的部門,可惜沒哪個職介所有風華這樣漂亮的老闆娘。不論美貌或氣質,差距就好比母雞和鳳凰般的巨大。
或許是察覺到文稻的視線,風華偏頭望過來。
“嗯?看什麼?難道你們在嚼妾身的舌根不成?”
“借我百萬個膽也不敢。”
老王連連搖頭,彷彿逃也似的回到廚房,再出來時已端着好幾盤準備好的下酒菜。此刻酒館正是做生意的時刻,幾張獨立圓桌已被先到的酒客所佔據,風華和文稻只好藉著吧枱的地塊。雖然文稻倒不介意,然而吧枱后的老王卻是壓力山大的模樣。
“來來,小哥請喝酒。”
風華拿起土陶酒壺,先給文稻倒了大半杯酒,再給自己斟滿。琥珀色的酒液在水晶液中微微蕩漾,飄溢出光是聞着就醉人心脾的醇香。從旁邊老王吞咽口水的反應來看,那應該是相當受歡迎的銘酒,不過相比起倒出的酒來,那酒壺本身更引起文稻的好奇。
“風華,你那酒壺好像不尋常呢?”
“嚯嚯,注意到了嗎?”被文稻問到,風華彷彿微微得意地搖晃着酒壺。“這壺叫‘如意仙釀’,據說化樂天進獻給賢龍王的寶貝呢,不管怎麼倒酒都不會少,想喝醉的時候最方便了。”
“賢龍王的寶貝!?”文稻差點把杯里的酒灑了出來。
“你、你是怎麼弄到的?”
“當然是偷出來的吧?這裏可是戴達羅斯。”風華把玩着如意仙釀的酒壺,朝文稻露出神妙微笑。“你看,龍王別館那邊不是很長時間都沒人管嗎?流通出來的寶貝可不少。”
“是這樣么……”說的應該是琥珀館吧?文稻猜測着。位於古蘭貝爾軌道上的琥珀館,曾是賢龍王最鍾愛的別館,然而賢龍王離開后便長期陷入無人看管的狀態,被闖空門的竊賊偷走寶貝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
文稻苦着臉把酒送進口裏,煩惱着身為龍宮家臣,這種時候到底要怎麼做比較好?要是某執事長的話,應該會採取當場沒收的強制措施吧,然而文稻能決定的也只有回去好好盤問老瘋子,在他值守期間琥珀館到底丟了多少寶貝而已。
“來來小哥,妾身敬你一杯。”
風華向文稻端起酒杯,一口飲盡仙酒。在文稻驚詫注目下,放下酒杯的風華髮出暢快呼聲,並朝他投來閃閃發光的視線。“快給妾身說說看,南瞻部州那裏現在情形怎麼樣了?唐朝還在么?”
“……很抱歉已經不在了。”
文稻嘴角抽搐着。雖然踏進娑婆海以來見識過諸般不可思議的神妙事物,不過當這些事務和以往熟知的世界聯繫起來時,那錯愕感更是成倍地放大。
然而即使如此,和着喧鬧氛圍從心裏騰起的那股莫名熱量,卻促使着文稻端起酒杯,以連自己也難以置信的暢快語調,朝眼前的和服佳人講起了南瞻部州的,故鄉的事情來。
此前宛如濃霧般繚繞心間的那股鄉愁,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