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王爺在做什麼?”青衣走進房中,將一碗參湯置於白帝的案頭,一面悄聲地問。正在奮筆疾書的白帝,停下手,輕輕揉了揉手腕,端起參湯來喝了兩口,這才回答:“我在安排幾件大事。”“王爺想的自然都是大事。”青衣馴服地笑着,“只是該注意身子,別太勞累了。”“嗯、嗯。”白帝隨口應着,兩眼靜靜地望着前方。青衣一見就知道,他的思慮又飄了開去,便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青衣,你先等等!”白帝喊住她,“裏面也有一件,是替你安排的。”“我?王爺何苦為我操心?”“你先坐着,聽我慢慢給你說。”白帝從桌上取過一隻錦囊來遞給她:“你先看看這個。”青衣從裏面掏出一沓紙片,她跟了白帝快三年,也識得好些字,粗粗一翻,發覺全是房地契。白帝說:“是給你的,可也不全是。這裏有七八處的房產田地,盡夠你過下半輩子,還有——我想將申翃託付給你。當然,那是在我死之後。”青衣吃了一驚,“王爺為何要說、要說……”“人總要死的,何用忌諱?我也巴不得多活幾年,不過生死有命,也沒有法子。何況,到最後,還能過得兩年風平浪靜、消遙自在的日子,我倒也知足了。”青衣卻在想,那麼她的這些年呢?到底算是怎麼回事?不由茫然。白帝像是誤解了她的沉默,他說:“青衣,我不是同你說笑,我是真真正正地託孤。你得要告訴我,你是不是不肯答應我求你的事情?”青衣驚醒過來,“王爺!怎麼這樣說呢?”“那麼,你肯不肯答應呢?”青衣點了點頭,低聲說:“當然答應,王爺說的事,青衣幾時不曾答應過?”“那就好,東府不是久留之地,眼下的太平局面也沒有幾年好維持。我活着,或許還不會動,可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裏有數。誰都想相安無事,無奈這辦不到。這些年我看你,為人很本分,所以這個渾水你千萬別淌,我也不想叫申翃再淌進去。我自己淌了一輩子的渾水,這裏面的事情,我太清楚了。”青衣說:“王爺,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倘若真有那一天,青衣或隨王爺去,或找庵堂出家,再不問別的事就是!”這樣說的時候,她是真的這樣想。死了也就死了,這樣莫名其妙的人生,過下去又有多少意思?“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叫你帶走申翃——等我死之後。從此隱姓埋名,最好,一輩子做個百姓,平平安安地過一世就是他最大的福氣了。”白帝閉着眼睛歇了會,又說:“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給你準備了一封信,是寫給瑤英的。可你要記着,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投這封信!”“我記住了。”白帝將那封寫好的信拿在手裏又看了一遍,提筆在最末寫上日期:“帝懋六十七年七月初六”,然後封好,一起放進錦囊,鄭重遞到了青衣手裏。“多謝你了!”青衣懵懵懂懂地接過了錦囊。眼睛卻一直望着白帝,忽然,她哭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眼淚就滑落下來。“別哭了。”白帝輕聲安慰她,“我們去山上走走吧。”她擦乾了眼淚,木然地跟着他出門。她想自己的人生真是不如意,雖然有這樣的溫柔,卻只是對一個影子的。東府消夏的行宮,傍臨東海。出宮是一條山路,遠遠地就聽見浪擊岩岸的隆隆濤聲。山頂路盡,一座八角的觀瀾亭,建在崖邊,底下是陡直的峭壁,一波一波潮水喧騰而來,拍在山石上,濺開雪似的浪花,又喧騰而去。四歲的小申翃,早已坐不住,一下車就叫着,跳着跑了開去。青衣說:“申翃這兩天迷上新鮮玩意了。”白帝問:“是什麼?”“他帶了來的,忍不到半個時辰,等着看就知道了。”果然,不多時,申翃跑了回來,很神氣地吩咐乳娘:“拿我的琴來!”白帝大笑,“你會彈琴了?”“嗯!”申翃得意地挺起胸。乳娘從車上取了琴來,卻是不到二尺長,一張小孩子玩的琴。申翃興高采烈地玩起來,卻又哪裏是彈?不過叮叮咚咚地一通亂撥弄。“吵死了。”白帝笑着皺眉,“你要是真想彈琴,父王過兩日給你請師傅來。”“好!”青衣卻說:“太小了吧……”話沒有說完,只聽濤聲之中,有種異樣的急促聲響,仔細辯來,是一陣馬蹄聲。白帝略感驚訝地望向來路,卻見觀瀾亭外,一騎快馬,未曾收住腳,來人已經滾鞍下馬。是黎順。一臉的凝重,拜倒在階下:“王爺,帝都有消息,天帝駕崩!”白帝愕然地站起來,僵立片刻,卻又緩緩地坐下了。“什麼時候的事?”“上月十七。”“去得還安靜么?”“聽說安靜極了。只去前曾清醒過一陣,叫過先儲的名字。後來……”“嗯?”“最後,是叫的王爺。”黎順輕聲地說。白帝不作聲,半晌,長嘆一聲:“唉……”兩行清淚,滾下臉頰。周遭一片默然。就連申翃也被嚇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敢笑鬧,然而看着眼前的琴,終究忍不住,伸出小手指,劃了一下。“嗆”地一聲,在低啞的抽泣聲中,實在是太刺耳了。乳娘嚇得臉色都發白了。但白帝沒有發怒,只是吩咐:“把琴收好吧。”申翃不情願地“嗯吶——”一聲。“聽話。”白帝說,“你的曾祖過世,你該為他守孝。”乳娘忙把琴端了起來。“等等!”白帝忽然又止住她,“這琴哪裏來的?”乳娘支吾不語,青衣悶聲解釋說:“不知哪個箱子裏的,叫他看見,拿去玩了。”白帝沒有再說什麼。伸手拿過琴來,手指在琴底某處下意識地輕輕摩挲着,臉上是種說不清悲哀、感慨,還是茫然的神情。青衣不知琴的來歷,只隱約地看見那處似乎刻着一個什麼字。黎順卻知道,那是個“翊”字。“王爺,”他低聲說,“大公主,現是天後了。”白帝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手指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王爺……”沉默的壓抑中,青衣輕輕地喚了一聲。然而白帝的思緒已不知飄到了何處?天邊漸沉漸暗的夕陽,將最後的餘輝映在他的臉上。石像般沉靜的面容中,一雙望向極遠方的眼睛,顯得格外冷峻、格外深邃。忽然,他站起身,徑直走向亭欄邊,雙手向外一送,將琴拋了出去。青衣失聲驚呼,申翃則將小嘴一癟,放聲大哭。而白帝恍若未聞,只是默默地向下注視着。如秋日枯葉般墜落的那張琴,在浪尖閃現了一下,迅即沒入被殘陽映得殷紅的潮水中。2004/1/10第三稿天舞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