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
一彎新月高懸中天,將夜空映得格外凄清。白帝在庭院中來回踱着步。申翃早由奶娘哄着在屋裏睡熟,景和宮的哭聲也遠了,但白帝心裏,還是晃着姜妃那張決絕的臉。他的一生中,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經歷這樣的場面,揪心揪肺的愧疚一次比一次更淡,疲倦卻一次比一次更深。姜妃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心裏其實也沒有太多的驚訝,也許他早已想到了,只是不肯承認。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候,他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小嬰兒。那時他剛剛百日,躺在他懷裏,像只粉紅的小貓。他從來沒有機會告訴那孩子,其實在那個自稱是他母親的女人將他帶到帝都之前,他就已經抱過他了。他記得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周遭危機四伏,然而他心裏卻一片寧靜。血腥氣瀰漫在空氣中,靜默中隱隱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還有屍體倒地時沉悶的聲響。很多人在那個晚上死去。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其實他那時已經預感到這孩子長大以後也許會恨他,但是他還是毫不遲疑地想要撫養他長大。他一直以為是為了報答孩子的父親,可是此刻想來,也不全是。當那孩子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會覺得心裏的空落少了些。現在他是這世上唯一知道那晚秘密的人了,也許不久之後這秘密就將永久埋葬。偶爾他會想,壽康宮中那位苟延殘喘的老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總記得老人睿智無匹的目光,彷彿世間沒有秘密瞞得過他的眼睛。他對自己居然能戰勝這樣一個人,總感到有點難以置信,可是現在他卻明白了。與才能或是運氣無關,他只是擁有一些他所沒有的東西,比如時間、比如某種感情。而現在,擁有這些東西的人,已經不再是他。紛雜的腳步聲在暗夜裏響起,他側耳聽了一下,知道那是從西璟門傳來的聲音,便又接着踱步。像這樣紛亂的夜晚,他已經經歷過很多次,所以沒有什麼能驚擾他。他想起十七歲那年,他來到帝都,那時的人生就像一場賭局的開始,如今他等待着結局。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算是贏了,還是輸了呢?腳步聲更近了些,已經有人跑進了殿外的長街,片刻之後,他們就會進到這裏。他嘆了口氣,慢慢地轉回身。迴廊的另一端,已經亮起了火光。他看見迎面走來的人,是原本此刻絕不該出現的,蘭王禺強。“你?”驚訝在白帝臉上一閃而逝,他隨即冷笑了:“原來這麼多年,你到底也忍不住了?”蘭王迴避了他的問題,展開手中的綾卷,說:“子晟,接旨。”“誰的旨?”“自然是——當今聖上的旨意!”白帝笑了笑,“原來如此。”蘭王朗聲念道:“西天帝子晟,自冊立以來,妄自尊大,殊無人臣之禮,嬌縱、攬權、逾制,種種情形,吾忍之久矣。惟因其議政有功,故寬以待之。然其不思悔改,更意謀不軌,叛君之心昭然,着廢其西天帝封號,貶為庶民,永行禁錮。出示此詔,唯恐已在異日。凡吾臣子,奉此詔如奉吾面諭,凜遵無違!”白帝平靜地聽着,什麼也沒說。“走吧。”蘭王說。白帝倒又笑了,彷彿是很意外地問:“你此刻不打算殺我?”蘭王面無表情地,默然半晌,搖了搖頭。“最好現在趁亂殺了我,此刻不殺我,以後只怕就沒有機會了。”白帝平靜地異乎尋常,彷彿不是在說他自己。蘭王又半天不語,然後簡單地答了句:“畢竟你也未動父皇。”白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走吧。”蘭王又說。步下石階的時候,白帝頓住了腳步。燈火掩映之下,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年輕的、挺拔的身影。無需看清面貌,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便如那人也在同時認出了他,將視線投轉過來。兩人的目光,在陰沉沉的空中,急促地一碰。那人迴避地閃開了,等再回頭,白帝已然轉過拐角,只餘一個含混不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