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顏珠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瞪大了兩隻眼睛,望着透出瑩瑩月華的窗紙出神。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覺得有些頭痛。強撐着起來,等用完早膳,蘭王過來問他:“這幾日,你怎麼打算?”侍從沏了一杯釅茶來,他一面啜飲着,一面說:“有一個人,我想見見。”“是不是那個蕭什麼?”“蕭仲宣。”邯翊放下茶盞,“兩年前我請他入幕,他說他疏散慣了,不願就館,一口回絕了。我當時也沒勉強他——”“如今他就了別人的館,你不舒坦了?”見蘭王神情譏誚,邯翊臉上微微發熱,掩飾地說:“那也不是。他是個很有見識的人,如今徐淳下獄,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反正沒我的事。”蘭王站起來說:“聽說此間有座攬蒼崖,景緻很不錯,你要不要……”邯翊一聽就笑:“小叔公,你老饒了我吧!”蘭王的喜好特別,游山往往不走正道,盡走無人去的地方,對跟去的人來說,實在是件苦差事。蘭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揮揮手,一笑作罷。午後蘭王自去游山,邯翊歇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便叫過六福來,吩咐:“去打聽打聽,此地有哪裏熱鬧?咱們去逛逛。”“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愛玩的年紀,答應得格外響亮。不多時,就滿臉笑容地回來,說是東市有廟會。“那好,”邯翊興緻勃勃地囑咐:“別告訴別人,咱們悄悄地溜出去。”說到這裏,很舒坦地伸了個懶腰,笑道:“幸好把孫五打發回去了。”孫五原是白帝身邊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讓他跟了去。他為人十分穩重,但凡邯翊做一點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會勸阻。邯翊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加上白帝教子極嚴,所以他住在宮外,受的約束也不少。此刻鳥兒出籠。換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經叫好了車在後門等着。兩人悄悄出門上了車,往東市來。一路人聲喧嘩。六福按捺不住,扒着車窗伸長脖子看。邯翊卻矜持,只挑起半扇車窗帘。倉平極富,熱鬧也與帝都不同,儘是窄路,兩邊擺的滿滿的攤子,大人領着孩子來逛,手裏舉的玩意兒、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認得。邯翊看了一陣,正欲放下帘子,由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影,驀地住手。凝神望去,如弱柳扶風一般,裊裊娜娜,可不正是顏珠?見她扶着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忙喊停車。車未停穩,人就跳了下去。六福不知出了什麼事,緊跟着直問:“怎麼啦?怎麼啦?”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張望着,口中說:“快幫我找人。”“公子,你到底要找誰?”“顏……”話未說完,就見顏珠折了回來。邯翊張口想要喊她,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卻又咽了回去。六福會意,嘻嘻笑着說:“公子,就我一個在,王爺不會知道的。”說罷,未等邯翊回答,便扯開喉嚨喊了聲:“顏姑娘!”顏珠彷彿怔了怔,臉上帶着一點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終於,看見了邯翊。“大公子!”顏珠走到他面前,輕輕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禮。邯翊趕緊把她拽住了:“別別,你這一跪,我還逛不逛了?”顏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來逛廟會?”“是啊。”“都是民間的土玩意兒,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我倒覺得,民間的才有意思。”六福插嘴:“顏姑娘,我們不認路,不如你領公子逛一逛吧!”邯翊微微一笑,看着顏珠。顏珠恭順地一福,“民女從命。”果然別有一番滋味。玲瓏剔透的顏珠,連最家常的筐籮簸箕、籠屜搓板之類,也能說出好些道道來。加上那珠落玉盤般的聲音,叫邯翊直是樂不思歸。走到一攤賣影戲人的跟前,邯翊拿了兩個起來看。攤主認得顏珠,笑着招呼:“顏大娘,有日子沒看見啦!”轉臉上下打量邯翊幾眼,又問:“這位少爺眼生,哪家的呀?”說著沖顏珠擠眉弄眼地怪笑。邯翊將手裏的影戲人往攤板上一拋,轉身就走。急得六福直扯顏珠的袖子。顏珠笑笑,沖他擺了擺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邯翊已經在一個泥人攤前站住了。攤板上擺的各種各樣的泥娃娃,最絕的是一個三寸來高的泥人兒,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攤主本人。顏珠站在他身後,輕聲說:“泥人湯師傅,十幾代的家傳手藝,不但在倉平,在鹿州都是頂有名的。要不——”眼波一轉,笑吟吟地走上前,“湯師傅,你給這位少爺捏個像吧。”“哦?”邯翊臉上已不見慍色,只神色淡淡地問:“當場就能捏出來?”“當然能!”泥人湯有種被人小瞧了的氣惱,當即自攤板下拉開一個抽屜,裏面裝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麼動作,只見指間夾了大小不一的幾根竹籤,或揉或捏或掐,不過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接過來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說著又看顏珠:“你給她也捏一個!”六福涎着臉笑:“公子,也賞的小的一個吧!”“行,一人一個。”想了想,又問:“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來嗎?”“這……”泥人湯遲疑了一下,“總得大致有個樣子。”“這麼高的一個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劃着,“鵝蛋臉,笑起來左邊有個酒窩……”泥人湯笑了:“這位少爺,這麼說我明白不了啊。”六福出了個主意:“公子,你畫出來吧。”於是找一個字畫攤借了副文房,就在攤板上鋪開紙。邯翊想也不想,拿過筆來就畫。勾了幾筆,忽然停了下來,神色間似乎有些茫然,獃獃地,好像想着別的心事。顏珠正奇怪,他卻又不停筆地畫了下去。皴點之間,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華服少女漸漸成形,正是將要長成,又未脫盡稚氣的年紀。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間自有一股天真之態,尤其臉上淺淺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麼也掩飾不住爛漫之氣,令人一望就為之心喜。顏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極低的聲音回答:“大公主。”邯翊畫完,輕輕吹乾墨跡,拿給泥人湯看:“這樣行不行?”“行!客人稍候,一會就得。”泥人湯自去忙,六福輕輕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給他一個僻靜角落,免得人來人往撞着。左近無人,顏珠閑閑地問:“大公主,十四了吧?”邯翊沒說話,出了會神,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忽然莞爾一笑。顏珠怔了怔。自從見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臉上總是不甚有表情。然而只這麼一笑的瞬間,就像換過了一個人似的。“大公主真好福氣。”顏珠輕嘆。邯翊不解,“怎麼?”顏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這樣的兄長,可不是好福氣么?”邯翊定睛看着她,彷彿在探究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良久,他輕喟着說:“父兄再疼她,終歸沒了親娘,也算不上什麼福氣了。”這樣的回答,叫伶俐的顏珠,失悔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正思忖着該說句什麼來挽回,聽泥人湯叫道:“得了!”取過來一看,栩栩如生的幾個小泥人兒,尤其是瑤英的那一個,形神俱似,邯翊很滿意。六福趁勢恭維:“這也是公子畫得好!”邯翊問:“畫要回來了沒有?”六福揚起手裏一捲紙:“在這裏呢。”於是接着往前走,又買了好些玩意兒,麥秸桿編的蝴蝶蟈蟈、竹篾鏤的花鳥之類,都是“瑤英喜歡這些”,只有一個裝了機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兒嗆啷”地敲一套鼓點,邯翊吩咐:“記着,這個給玄翀。”一條街走到頭,也到了殘陽斜照時分。邯翊停下腳步,遲疑片刻,看了看六福。六福便裝得若無其事地問:“顏姑娘,你住哪裏啊?”小丫鬟插嘴:“我們大娘如今不……”“在那裏——”顏珠很平靜地打斷,用手遙遙一指,“隔了兩條街。”“不遠嘛。”六福顯得很高興似的,“公子,要不到顏姑娘那裏去坐坐吧?”顏珠看着邯翊,福了福,問:“民女可有這個福分?”邯翊含笑點頭:“好,就到你那裏坐一會吧。”顏珠住一所裡外兩進的宅子。外邊是一座小小門樓,門內一個院子,院中枝繁葉茂的一棵樟樹,過一道垂花門,進里另是一個院子,迎面是座小樓。一進正堂,邯翊站住腳。“好香!”他吸了口氣,笑着問:“你這是什麼花?”顏珠說:“這不是花,是花瓣攆成的粉,叫做‘百花香’。”聽名字也知道路數,邯翊不再問了。又看牆上一幅山水,畫上遠山淡淡,兩行歸雁,幾點橫寫天邊,一半散落在山際,底下澄江如練,一副清秋景象。“這是你畫的?”“我哪有這個才氣?”顏珠嬌笑着,“這是蕭先生的手筆。”邯翊心中一動,“你和蕭仲宣,是舊識吧?”“認得兩年了。”頓一頓,她問:“大公子和蕭先生,也相識?”“久聞大名,無緣得見。不過……”他沉吟着沒有說下去。顏珠也不問,親手捧過一盞用清火的中藥,兌上蜂蜜的冰茶,遞到邯翊手上。邯翊接過來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邊,看案頭設的一張琴。以指節輕扣琴身,邯翊臉上露出驚詫之色,“鳶尾木!鳶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張:驚濤、玉韻、雲泉。驚濤在宮中,玉韻收於南府,這一張想必是雲泉了?原來是在你手裏!”顏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頭輕聲說:“是,這雲泉是我自幼隨身之物。”“是了,上回你說你本不姓顏,那你到底姓什麼?”顏珠半晌不語。“或許我不該問?“顏珠淺淺一笑,“不要緊,上一回大公子沒要我當著眾人說出辱沒祖宗的事情來,已經感恩不盡了。不敢相瞞,我原本姓及。”這不是尋常的姓。“你跟及文鈞如何稱呼?”“是我的祖父。”邯翊吃了一驚。及家也是世家,祖上憑戰功而立,但是後代漸漸不問俗事。不過,二十多年前又出過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輔相的及文鈞。原來及文鈞的後人竟然已淪落至此。邯翊心裏這樣想,但他不能把這話說出來。帝懋四十一年的風波里,及文鈞站到了金王建嬴一邊。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鈞便告病退出樞機。但白帝仍不肯放過他。終究捉到短處,下詔嚴查。及文鈞上了年紀,憂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結果人死,家也還是抄了。“抄家那年我十三歲,我娘領着我,到鹿州來投靠娘家的親戚。”“投親沒有投着?”顏珠默然一會,嘆了口氣:“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敗了,親戚也就不是親戚了。我娘想不開,一氣病倒了,我們身上原本沒多少錢,幾帖葯就花完了,到了這個地步,真正是山窮水盡。”下面的話就不必說了。“顏姑娘……”邯翊也覺惻然,想尋一句安慰的話,無奈怎麼也想不起來。反倒是顏珠自己,轉回了笑臉,“大公子,怎麼你總叫我‘顏姑娘’?人家可都叫我‘顏大娘’吶。”“顏大娘?”邯翊跟着笑了,“這是怎麼說?你年紀可一點不大。”顏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掃了邯翊一眼:“我這把年紀,在我們這些人裏頭,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樣了么?哪還能跟那些十幾歲的一樣叫‘姑娘’!”“可我倒是覺得,你看着還是個‘姑娘’。”一句話,把顏珠逗得、用方絲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會說話!”邯翊笑道:“我是見了你,才會說這些話的。”顏珠一怔,心裏頓時泛起了一股無可言喻的異樣感覺。她在風塵中滾打了十幾年,然則邯翊這樣的人,卻也是第一次遇到。他彷彿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是因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於她是一個賣笑女子,他卻像是根本沒有想到的。只這一點,便令顏珠風霜磨礪的心中,感動莫明。邯翊有些奇怪,“你怎麼了?”一瞬間,顏珠恢復了常態,正想着再說些什麼,外間的紅袖叫了一聲:“呀!下雨了!”回頭望向窗邊,果然。先還是一點一點的細雨,轉眼,水聲漣漣,已經下大了,而且綿綿密密,看來一時之間不會停。顏珠怔了一會,緩緩地轉回身來。邯翊靜靜地看着她,他是已經有所決定的,也是不容反駁的,但他不肯說。這句話,必得她來說。半晌,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大公子若不嫌棄,今晚就請住在這裏吧。”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