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文明(4)
瞻仰着這些"飛天",使我想起了我在東京國家博物館裏看到的一個舍利盒,在我看來,它最能表達古代龜茲人對音樂的熱愛。盒蓋上有四個長着翅膀的天使,翩然欲舞,一側是音樂家演奏笛、笙、鼓、角等各色樂器,其他人帶着面具熱情洋溢地跳舞。只有如此熱愛音樂的龜茲人,才會把音樂帶到來世。玄奘途經一百多個國家,惟獨龜茲樂舞給他留下的印象最為深刻。“管弦伎樂,特善諸國”,是他由衷的讚歎。走出第69號窟,阿合默德哼起了小調,看上去比早上開心多了。“我常聽人說克孜爾千佛洞,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才來?這一切真讓我驚訝。”他精神振奮地說:“你知道,庫車人如今依然是最好的歌手和舞蹈家,他們的聲音美妙得像百靈鳥,舞姿旋轉得讓你眼花繚亂。每個維族人都能歌善舞,但誰也比不上庫車人。這大概是遺傳。”面對阿合默德的自豪,我無言以對。在中國的各民族裏,漢族人大概是最不善長歌舞蹈的了,如果說這是遺傳的結果,那是因為我們的祖先沒有給我們這種基因嗎?儘管很多壁畫早就蕩然無存,有的很久以前還被老百姓抹上污泥,但克孜爾還是保存下來一些完好的動物壁畫。幾乎在我們去過的每一個洞窟都可以看到天鵝、大雁、老虎、大象、獅子、猴子、狗、熊、鴿子等等。小賈說這是克孜爾石窟獨有的,玄奘在別的地方可能看不到。玄奘記載,龜茲人信仰小乘佛教,也就是今天緬甸人、斯里蘭卡人、泰國人所信奉的南傳佛教。小乘佛教注重個人修行解脫,他們的理想是修成“阿羅漢”,即除卻煩惱、無畏生死的人。佛陀和羅漢都是至善之人,人們只要遵循他們的榜樣就能獲得覺悟。覺悟的道理艱難而漫長,但並非不能做到,即使今生不能,來生仍能覺悟。佛陀說,他的覺悟經歷了好幾世的修行,甚至他投胎為動物的時候也沒有放棄努力。佛教經典中有許多關於佛陀前生的故事,通常稱為本生故事,其中很多都來自古印度民間傳說,大多是宣揚佛教教義的,尤其是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及大智慧。克孜爾千佛洞的本生故事不只是美麗的壁畫,更是僧人們修行的目標,同時也是目不識丁的信徒們了解佛法的最好途徑。玄奘對本生故事熟稔於心,《大唐西域記》裏俯拾即是。但與龜茲僧人不同的是,玄奘信仰的是大乘佛教。對於他,佛陀和菩薩不僅是人,也是神,所以他遇到危險時每每向觀音菩薩祈求保護。通過菩薩之力,普渡眾生,直到最後一個受苦受難的人被解脫,這是大乘佛教的終極目標。佛是無我的,他怎麼能只顧自己修行,置他人痛苦於不顧,任其在黑暗中摸索呢?玄奘西行求法,考慮的不僅僅是自己,否則他就不必將佛經萬里迢迢從天竺帶回,把後半生都獻給譯經的事業。觀音菩薩是中國佛教徒的尊崇的佛,也是玄奘孜孜以求的目標。儘管玄奘悲天憫人,心懷廣闊,他對龜茲僧人還是有些微辭。當他告訴他們自己要去天竺研習大乘佛教經典,尤其是《瑜伽師地論》時,龜茲最著名的高僧木叉毩對他說:“何必讀那些邪書?真正佛門弟子是不讀這些東西的。”玄奘簡直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瑜伽師地論》是彌勒佛的啟示,你竟然視為異端邪說,難道不怕被打入地獄?”他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駁斥。這是他惟一一次發脾氣。佛陀說,佛法有84000法門,究竟選擇哪一種,要看個人。然而玄奘萬萬沒有想到一個高僧竟然口出如此褻瀆之語。我對小乘佛教了解甚少,在中國人們很少提及小乘佛教,即使偶而為之,也滿含貶義。顧名思義,小乘低於大乘。我想趁機多了解一點,但阿合默德說讓我以後有機會再研究,現在還是最好是多看點人物壁畫。“沒準那些人還見過玄奘,聽他講過法呢。”我們在山上爬上爬下,最後來到一群英武的騎士和優雅的女士面前。他們是當年出資開洞鑿窟的供養人的肖像。我很為壁畫上的女子着迷。歷經一千多年的歲月和風沙,她們依然美艷如初。她們的衣裙顏色華麗和諧:緊身的鑲金邊的藍色上衣和乳白的短上衣緊貼着腰,三角大翻領,柔軟的橄欖綠束腰大衣,長長的漩渦般的藍裙子點綴着黃色的綉紋。難怪唐代婦女傾心於龜茲女子的打扮,她們確實是美的象徵,她們領導着那個時代的服飾潮流。小賈也很"愛"她們,笑着說:“要是她們誰從牆上走下來,我一定立刻娶她為妻。”當然他知道這個願望無法實現,於是退而求其次,按照壁畫上的樣式給他的女朋友做了一件一模一樣的上裝。“她穿上很美很性感,所有的朋友都問她從哪兒買的。我大概該做服裝生意了。”他驕傲地說。阿合默德卻更關心壁畫上的龜茲男人。他尤其喜歡這幅男人肖像:他雙腿交叉站着,身穿長大衣,腰扎金屬皮帶,上掛佩劍。他的臉是橢圓形的,筆直的鼻子,弓形的眉毛,前面的頭髮中分,後面用絲帶扎着。他完全可以是一個歐洲中世紀的騎士——謙遜、誠摯、寧靜,手持一盞獻給佛陀的燈。小賈說:“他正是會來聽玄奘講經的那種人。家境優裕,虔誠禮佛,開鑿這樣一個石窟,作為家庭的神龕,他們完全可以負擔得起。盛大節日的時候,他們會來這裏祈禱、舉行儀式。”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