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與玄奘(3)
玄奘何嘗不想?但是他不認路,也無法找到一個敢於違抗皇帝禁令把他帶出玉門關的人——玉門關和它後面的5個烽火台是大唐帝國的最後一個邊防哨卡。經過一個多月的焦急等待,終於,他掛單的寺院幫助他找到磐陀——一個粟特商人,作他的嚮導。我們開車穿過安西縣,這是個安靜的城鎮,小而規整,很少有超過三層的樓房。街道寬闊但無任何特色,也見不到幾輛汽車和自行車,偶而有行人沿着路邊便道慢慢散步,在商店前逗留片刻,互相閑聊幾句。這裏絲毫沒有能引起我浮想連翩的絲綢之路的景象,甚至沒有足以引起聯想的痕迹。其實這裏並不是玄奘被困的安西——昔日的瓜州現在已成了沙漠裏的一個廢墟。我突然感到,歷史僅僅存在於書本上和我這種不合時宜的人的心中,而在現實中,在大多數人的記憶里,它是如此脆弱地被抹去了。我告訴司機,不要停車,直奔玉門關。玉門關在玄奘的時代是邊關,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它是“中土”與“蠻荒”、“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多少世紀以來,面對玉門關,我們的詩人們傾訴着他們對關外那個未知世界的恐懼,抒發著將要與西征野蠻民族的朋友告別時的傷感,還有對那些作為和親犧牲品的公主們的惋惜。“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美麗憂傷的詩句,至今誦讀,猶有無盡感懷。但是玄奘不覺如此。對他來說,玉門關外是一個充滿知識、學問和智慧的世界。他迫不及待地要走入這個新世界。這大概就是智者與凡人、思想家與詩人的區別吧。我們已經開了一個多小時,我開始擔心,玉門關原本應該離安西縣城不遠,他要把我拉到哪兒去呢?“你保證我們沒走錯吧?”“小姐,別擔心。我們很快就到了。”他回頭沖我一笑,似乎要打消我的疑慮。又過了半個小時,我遠遠地看到了一座烽火台,像一個損毀的大煙囪,矗立在荒野之中。我這才大大鬆了口氣。快走近玉門關時,我的心跳開始加快:當年玄奘一旦穿過這裏,就出了國境。我們的車一直開到遺址前,四面圍着欄杆。看門的是一個穿着藍色中山裝的人,正在曬太陽。他身後立着一塊牌,上面寫着:漢代玉門關遺址。我幾乎叫起來了:這哪裏是我要找的玉門關!這是漢朝的,在玄奘的時侯就已經被廢棄了。“唐代玉門關在哪?”我急着問看門人。“在安西附近。”他回答。我質問司機:“你怎麼把我帶到這兒來了?”“你不是說要看玉門關嘛,漢代的還是唐代的有什麼關係?人們都是來這兒的。”我努力鎮靜下來。我發現自己和玄奘一樣出師不利,就怪我當時沒跟司機說清楚,跑了冤枉路,浪費了時間。這才是出西安后第一站,我就這樣不慎重,接下來路途遙遠,謝天謝地再也別犯這樣的錯誤了,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不過我也真不明白,唐代的玉門關換了地方,卻仍然沿用舊稱,看來人們真是對“玉門關”這一稱呼情有獨鍾。既來之,則安之。想必唐代的玉門關和漢代的應相差無幾。這裏有一個烽火台,左右一眼望去,可以看見砂礫構成的岩垛,低低矮矮,成一條直線綿延數里,還有一堆堆很整齊的葦桿和沙柳枝,都覆蓋在黃沙下。歲月流逝,天地無情,這就是這一段長城的遺留。當中國面臨的威脅從西部轉到北方時,這裏的長城也就沒有維持的必要了。但在漢朝,這個地方卻行旅如織,據《後漢書·西域傳》記載,“馳命走驛,不絕於時月;商胡販客,日款於塞下”。駐兵在這裏檢查過關證件,加強防衛,一旦發現危險,便點燃烽火報警。我從一個寬度只夠人伸開胳膊的門廊進入烽火台。裏面豁然開朗,足夠容納一個排的人操練。屋頂早已坍塌,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空。透過厚實的夯土泥牆的裂縫,我看到沙漠在熱氣中顫抖,一直延伸到天際。玄奘面臨的也是這令人生畏的沙漠,而且他還不知道穿越沙漠的路有多長。司機覺得很抱歉。“那個唐代玉門關我可以帶你去,但你為什麼偏偏要到那兒去呢?”我早就該告訴他了,我在重走玄奘的路。“你怎麼不早說?那咱們回去吧。那個關口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我覺得那裏的烽火台還值得看一下,另外還有一個很小的展覽館。我不會多收你錢的。”我們沿着來的路往回開,不一會就到了另外一片遺址,司機說專家們認為這裏就是玉門關外的第一座烽火台,現在只剩下堆得老高的泥丘和麥桿。這便是玄奘離開瓜州后又一次遇險的地方。到這裏一看,我就明白了——除了旁邊那座大茅屋,數十里之內再無一物,任何人都會暴露無遺。司機說的展覽館竟然就是這個茅屋。展覽館一半是用來展示1936年紅軍長征路過此地的有關內容,另一半描繪的是玄奘穿越大漠的情景。儘管展品不少,但還是難以讓人想像出玄奘面臨的真正的險情。其實,玄奘到達這裏之前,就已經在露營時有了一次險些喪命的經歷。一天半夜時分,他和嚮導槃陀乘着一隻用樹枝和蘆葦做成的筏子,從十多里以外的一條河上,繞過了玉門關。過河后,槃陀建議先休息幾個小時再偷偷溜過前面的5座烽火台。這個嚮導看上去不錯:他熟悉地形,了解衛兵的習慣,知道如何繞過他們,不被發現。玄奘十分放心,默誦一段經文後,便睡著了。然而,不久他便被一陣響動吵醒,睜眼一看,槃陀手提腰刀躡手躡腳地朝他而來,猶豫了一下,轉身又回去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