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之迷(1)
1999年初秋的一個傍晚,我坐上開往西安的列車。我意識到這將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車剛一開動,車廂里的乘客們就忙活起來了,坐在我對面的男人拎起了一個大膠袋,把裏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往外掏,簡直就像變戲法,燒雞、香腸、茶葉蛋、黃瓜、西紅柿、蘋果、鴨梨、香蕉,還有六聽啤酒,擺在小桌上。看着他,我一下子就想起中國那句老話:民以食為天。另外幾個人也拿出了他們早就準備好的食品,堆了滿滿的一桌子。很快他們就混熟了,一邊分享着,一邊聊着,彼此打聽和介紹各自的姓名、籍貫和職業,以及到西安去幹什麼。在中國,我們可以說沒有**,就像這個毫無遮攔的硬卧車廂一樣,一切都**地呈現在別人面前。雖然聊天可以使氣氛變得輕鬆一些,人們之間也可以更加融洽,但是這種聊天可不是瞎聊,對我來說,倒更像是盤問。在國外生活了十幾年,那裏的人很少探詢別人的**,我和鄰居們可以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我已經習慣了那種生活。為了躲開人們的詢問,我拿出一本書,但這也沒法給我擋駕。一個年輕女人獨自旅行,足以引起同車廂旅客的好奇。在中國,不管是出差還是旅遊,人們都喜歡集體行動。玄奘當年為了西行,也費盡心思,尋找同伴。但由於皇帝的禁令,僧人們不敢抗命,他只能孤身前往。我這次西行,也非常想找幾個僧人結伴同行,因為對於路途中將面臨的一切,他們的反應,他們的想法,他們的決定,尤其是他們的智慧和他們的虔誠,都會有助於我對玄奘的理解,幫助我走近他的精神世界。另外,我剛剛開始接觸佛教,有許多的不解、疑惑,甚至是偏見,我隨時可以向他們提出問題,他們將是我入門佛教的最好老師。我問過好幾個僧人,他們聽后都非常興奮——到佛教聖地朝拜是每個佛教徒的夢想,而且佛經中說朝聖能夠幫助他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況且是沿着玄奘大師的足跡而去!通過與他們的交談,我了解到玄奘在他們心中的位置:玄奘是他們的楷模,他們每天誦讀的經文中很多都是玄奘翻譯的;玄奘捨身求法,澤被眾生的精神,至今都在激勵着他們為最終的覺悟而努力。遺憾的是,除非官方派遣,僧人們是不能隨便出境的。和玄奘當年一樣,我也只能孤身西行了。我上下鋪的幾個旅客在互相搞清楚他們各自去西安的目的之後,便都衝著我來了。他們像訓練有素的偵探似地問了我一連串的問題:是幹什麼的?要到哪兒去?為什麼?當我告訴他們我想從西安開始,沿着玄奘當年西行求法的路再走一遍時,他們愣了一會兒,然後又一股惱兒地問開了。“你說的玄奘就是《西遊記》裏的唐僧吧?那個去印度取經的和尚?你真要像他那樣到印度去?”我點點頭。“怎麼?你是個佛教徒?”我搖搖頭,剛想說話,坐在我旁邊的乘客就把手伸過來放在我的額頭上。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我想試試你發燒了沒有。”他說。其他的乘客們哈哈大笑起來,我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們是在譏笑我。“你要是真想旅行的話,去什麼地方不好啊?去歐洲,去美國,或者去澳大利亞。幹嘛非去印度呢?你就是倒找我錢,我也不去!那地方又臟又窮,比中國還差,有什麼好的。”“看你的樣子是個作家吧?是不是想寫書啊?”還沒有等我回答,他們就接著說,“你若是真想寫書,也不用非走一趟。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嘛。找幾個學者聊聊,找幾本書抄抄,不就能湊出一本書嗎?費那勁呢!這年頭,別那麼認真,活得那麼累幹嘛!”他們七嘴八舌地開導了我半天。臨睡前,我上鋪的那個女乘客又伸下頭來對我說:“別去了,這一路多危險啊!你還不如跟我們在西安好好玩幾天呢!”我沖她點點頭,微笑着,謝絕了她善意的邀請。躺在鋪上,這些人的話,還有母親的勸阻,使我一時難以入睡。我起身撩開窗帘,向外望去,一片茫茫夜色。車窗上我的影子隨着列車的顛簸而變換着,好像是另外一個我伴我西行。我不知姥姥和爸爸如果活着會對我這個舉動有什麼評價,也許姥姥會贊成?也許她會心疼我?也許爸爸會反對?也許他會支持我這個求知行動?我不得而知。我想到了朋友們,他們此刻在過着安逸的生活,而我卻要只身前往一些陌生甚至危險的地方,做一件雖談不上驚天動地,但也頗有些冒險的大事。想到這裏,我不禁為自己驕傲,但轉念一想,前途莫測,又有一種恐懼感襲來。但我已經踏上了西行之路,我將像玄奘一樣,不到印度絕不回頭。清晨我們到達西安的時候,我的旅伴們好像已經接受了我要去印度這件事,或許他們是覺得我真瘋了。他們搶着幫我拿行李。我說我自己來。“你省點勁兒吧,你後面的路還長着哪!你這個女唐僧可沒有孫悟空來護駕啊!”出了火車站,放眼望去,一下子就看到西安那古老而厚重的城牆。其中大部分有七百多年的歷史了,還有一段年代更加久遠,可以追溯到玄奘那個時侯。在中國,像西安這樣的大城市,飽經戰火和災難,還能保留下來這麼完整的古城牆,簡直就是一個奇迹。北京的城牆,從五十年代開始就以城市建設為由,被拆得乾乾淨淨了,只留下少數幾個門樓和一處殘垣斷壁,成為現代都市的點綴。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