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如訴(1)
天漸漸全黑下來了。叢容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在剛剛過去的那個片刻眼前突然閃爍了一下,這條著名長街兩旁的華燈齊刷刷地亮了。黑暗也需要光明的提示,否則身處暗夜也會渾然不覺。叢容發現自己正在走近那條熟悉的衚衕。那令她不勝厭惡、總是如破鑼如喪鐘在空中亂撞的鴉噪再次不由分說地朝她壓來。噁心的感覺猛地襲上心頭。叢容驚乍地小跑起來。叢容像躲避暴雨、躲避冰雹一樣倉皇地奔跑。她希望立刻從這個裸露的、佈滿破鑼般的鴉噪的天空下逃開,希望一腳踏入鬱鬱蔥蔥、鳥語花香、幽深靜寂的境地。終於,她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現在,她氣喘吁吁地凝視自己,因為她正在登堂入室。熟悉的樓道。熟悉的階梯。熟悉的門牌號碼。門無聲地開了。叢容站在自家的門口不知所措,像一個被突然按下的中止鍵。叢容想起那曾經發生過的幾次停頓。那些日子叢容像被按下停頓鍵一樣,聲音中止了,行動中止了,思想也中止了。編輯記者找不到她,朋友親人找不到她,連她自己也找不到她——她覺得她哪兒都沒去,既沒逃遁也沒消失,可是所有的人都說足足有兩個禮拜,大家找不着她,既不知她的行蹤,也沒有她的音訊,她彷彿一個外星人,倏忽一閃便從這個地球消失了。消失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而她的突然歸來,也像外星人一樣,既突兀又神速……大家這麼說的時候,叢容將信將疑,因為她覺得她就在自己的房間裏,既沒有上天也沒有入地,可是連表親呂如摯也這麼說,叢容就沒有把握了。因為如摯一個月裏至少有二十天是和她在一起的,連她都說她音訊全無,那她可一定是音訊全無了。另一個證據是時間。停止翻動的日曆確鑿無疑地證實了這空白的兩個星期。而叢容根本不記得這兩周里自己在哪兒獃著,幹了些什麼。她甚至沒有變成樹的記憶,像從心理所逃跑的那次一樣。為此,如摯不停地抱怨她神神鬼鬼,莫測高深。叢容只好笑笑,不置可否,可是她心裏疑竇叢生。她到底去了哪兒?或者說,她出了什麼岔子?她只記得在這停頓的兩個星期里,她感覺良好——不,豈只感覺良好,她簡直是愛上它了。所以才有後來的一而再,再而三?據大家說,近幾年裏,她至少已有三次“失蹤”。每次都是兩周左右。當然,她不認為那是失蹤。她認為最貼切的詞是停頓。她感覺到的正是停頓。對,停頓。她就是在那一刻理解了達春光,理解了他那不同凡響的方式。那眾說紛紜的隱遁。不過,她不得不承認,最近,停頓似乎不再能滿足她了。她愛上了別的方式,更徹底、更決絕的方式。唉,被語言所餵養,所澆鑄,以語言為坐標,為方位,並且選擇言說作為生存要義、生活目標的人,有一天突然發現言說不過是世界的表象,言說既無法指向本質也無法改變本質的時候,她將陷入怎樣的困境呢?可是,因為什麼又返回呢?叢容想起當她返回的那些天裏,她總是更加瘋狂地讀,更加瘋狂地寫,彷彿那逃避文字的停頓反而使她重新意識到文字的意義似的。就像她吃足苦頭時常常不由要詛咒那些蒙蔽了她眼睛的言說,拒絕言說后又發現沒有言說的生活是沉悶焦炙、不可忍受的一樣。悖論圍困了她,她已陷入空前的怪圈?一陣耳語般的聲音此時突然湧進叢容的耳膜,叢容一驚。那聲音絮絮叨叨,切切嘈嘈,那聲音像灌木在風中蹁躚,又像春雨在林中巡迴。那聲音如泣如訴,既神秘又親切,既幽微又誘人……叢容清楚地記得它,記得上次它出現的時候,自己如何沉迷低回,不能自已……是的,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它也曾經像風一樣在她心裏款款拂動……但是那時候她還不懂得它,所以它悠然而去,不留痕迹……而前天,叢容看見前天了……是的,前天,那誘人的低語充滿了她整個身心,連最纖細、最幽微的末梢神經都聽到了它,於是,她屏神斂息,流連低回,一步一步朝陽台奔去……她登上欄杆……她咧嘴微笑……她在朝陽的清輝下驀然回首……最後,一個縱身,她於瞬間變成一片落葉,一瓣雨珠,一個自由落體……叢容覺得在這一片切切嘈嘈的耳語聲中,那縱身一躍的渴望再次猛然將她擒住。她頓時明白這一天來似乎漫不經心的遊盪其實大有深意。她的全部游移,全部步伐都指向此刻——此刻,她剛剛發現此刻她的雙腳已經穿過自家的門廳,自家的書房,再次踏進那曾經將她吐到空中、扔進虛無的灰色陽台。一股決絕的激情從心底升騰而起,叢容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登上欄杆。雙耳鳴響,周身燥熱,屹立在欄杆上的叢容感覺自己如同火蛇,既熠熠生輝,又蓬蓬涌動……她仰望天穹,夕陽正在西邊踟躕蹀躞……一片混沌連綿的鉛灰色中,那麼多的人和事,那麼多的嬉笑,啼哭,詛咒,怒罵爭相翻湧……她再次體驗了那份強烈的迷茫和恐懼,悲哀與厭倦……是的,她再也不想強迫自己承受了,再也不想一次次地惶惑,驚愕,絕望了,她——這個名叫叢容卻從未從容過的女人,這個選擇了言說卻發現言說也是虛妄的女人,這個渴望立正也總是作出立正的姿勢卻一次次被撕扯得東倒西歪的女人,她將再次傾身而出,飛奔而下,以孤絕的、徹底的縱身一躍,進入一個靜寂的、泰然的境界……那陣琴聲就在此時驀地飄了過來——它如泣如訴,如電如風。